談顏忠賢《寶島大旅社》

「TA台灣建築」雜誌  2013年十二月


蓋起來的房子:關於《寶島大旅社》


「怎麼樣?我的提案有什麼過分的地方沒有?」
客戶把椅子搖得嘰嘰嘎嘎響,用手掌心按住下巴,好像要把沒刮乾淨的鬍子硬擠進肉裡面似的,然後才回答。
「……這次的變更是相當本質上的、根本上的,因此…
「我明白。是很大的變更哪。無論怎麼說,第十七室要改成交錯….這道面對第十八室的牆,您說無論如何要把它弄得跟社長室相鄰?」
「對,對……」客戶拿著手上把玩的沒有點火的香煙頭,反覆在圖面上打圈,小聲發出高興的笑。
「問題是,這社長室在三樓,而第十七室在二樓呀!」
「可不是嗎,要讓二樓和三樓的房間變成在隔壁,恐怕要用相當困難的技術吧?」
「那已經不只是困難而已。」
「可是您一直替我們解決了形形色色強人所難的委託。」
「來看看圖吧。這是橫斷圖。」
「不錯,像樓梯一樣哩…這地方,是這條線的延長…咦好奇怪啊,那這條線呢……」
「是這邊的延長。」
「那麼,這到底變成怎樣一個情形呢?好像在樓梯的背後還有一個樓梯似的…
「是的,若打算不要經過二樓、建造裡二樓通到裡三樓的路,只有這個辦法。」
「究竟為什麼有這樣做的必要呢?」
「看吧,連客人您都覺得奇怪了。總之,若要把毫無計畫、一個接一個持續提出的變更全部忠實執行的話,自然就會弄成這個結果唷!」
「不是毫無計畫的。」客戶的表情,第一次露出緊張的神色。   
                              ---安部公房,<打賭>,《跳蚤奔月》


那是一個綿綿雨夜,雨水從開頭就透露出不同於平常的堅決與漠然。在什麼都沒發生之前,空氣中已盪漾有不祥。果然,雨編織得越來越細、蔓延得越來越廣,直到再不是一場雨籠罩了一座城市,而是一座城市之掙扎地由晶瑩雨絲的最裡頭長出來。

人們殷勤地切換電視頻道關心情況,每個人都假裝沒事、卻豎耳傾聽雨勢是否更大或更小了一些。城市終於撐不住地陷入沈睡,隨後慢慢地、懷抱著希望地輕輕醒來。雨停了嗎?我們的小島還好嗎?只要大家動身出門上班一切就會沒事了對吧?

然而,雨沒停,更糟的是,白日也無到來。唯一改變的是,牆上的鐘停了,所有的線路都斷了。……人們苦思著,聊起天說著笑話,像是怕有誰會開始擔心。可一陣子後,睡意再度全面來襲;那不容分說的固執,恰恰與窗外的雨一模一樣。

人們再次醒來,再次睡去,再次醒來,再次睡去……。雨看來是不會停了,白日看來是不會來了。一座無辜的城市,被封凍在一場來得莫名其妙的雨的深處。

顏忠賢的《寶島大旅社》是這樣的一場大雨。我們不知道那從哪裡來、為何開始,兩大冊、八十萬字的雨水,靜靜從窗、門的縫隙漶進。它們爬上樓梯,走進臥室,先蜷居床底,接著上床,它們分享夢境,隨即滲透、進駐而後炮製夢境。不再有城市。只有雨水成海,一波波在各處的溫柔又堅定地叩出遠近不同的響聲與回音。

翻開《寶島大旅社》,打開一場不停的雨。託稱為家族內幕的夢,託稱為夢的譫妄,託稱為譫妄的咒語……,這一夜,沒有一件事真是它們自稱或被稱的模樣,可在一切的下頭,確實有個什麼。

到底,雨最後會停嗎?太陽公公還會再露臉嗎?

亞歷山卓圖書館,或者忽必烈的宮殿
《寶島大旅社》分三個部分:「寶島部」有一整個家族的魂魄及其歷經的繁複的活著的儀式,「旅社部」是「我」和「她」之結合空間鑑賞與性愛奇技的真心話大冒險,「顏麗子是如何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是關於……「如何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

顏忠賢的《寶島大旅社》,以一種超越我們所能招架的迷亂和浪擲,要「講什麼」呢?這是一部幾乎不可能、已然不可能的小說,它關於「如何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而那之所以不可能,在於它非關「寶島」、非關「大旅社」、非關「如何」,而關於「蓋起來」。

在小說的此與彼處,總是在最遠方投射出一幅「蓋起來」、「蓋完」的景象,那是一座收藏所有心動、氣息、惦記與痛楚的亞歷山卓圖書館。終極的認見、我執與愛,被分門別類整理得好好的。就算沒有最先進的科技檢索方式也沒關係,因為在那裡,「時間」被彙編完成、早已上架。

……「時間」是那圖書館的第一本書。如同每本書,它也從第一頁開始,在最後一頁結束。當時間無法流竄,我們就不需要擔心先來後到、兄友弟恭,一個人、幾個世代的所有遭遇,滑溜地轉換成齊聚一堂的瘋狂晚宴。面對面,大家來把帳算清楚。

老家的每個抽屜都被倒出、每個鈕扣每幀照片是各自潘朵拉盒子的密門,台北城或其他哪裡那些樂而不淫的夜裡之各種招式與心事,次方又次方地調出N種配對。……多豐盛的一夜。

人們隨同小說中的「我」,航向百萬個大或小、完整或殘缺的故事,它們互相矛盾,可全部都是真的。《寶島大旅社》關於這樣的一種「蓋起來」:很大的動作、最細的調節,在超越的瞬間,回過頭,把一切都裝起來、蓋起來。

結界是可以被打開的
那起初是一些並非不尋常的關於某事或某物的端詳,我們並無戒心地聽著再聽,可很快我們要發現,這些段落,並不是隨後故事的鋪梗、也不是繞弄玄虛的起頭;它們似乎只為了自己而開始,將為自己而結束。

接著,同一個人開始說起另一件事、打量另一個什麼,或者換成另一個人說起從他開始的新的一件事。

《寶島大旅社》不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接龍,不是後現代那種另有用心的虛無喧嘩,這小說中,人們交互說著話,先是不打岔地讓對方說話,當換他開始說,他說的全是和剛才人家講的沒有關係的自己的事情。然後換回原本那個人,或者輪到再另一個人,但不管是誰,那接下來說出的,又是跟對方、跟自己更早之前講的,也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全新的東西。

我想起了我之前作的一個夢、我還記得我曾經和那個誰來過這裡、這讓我想起了昨夜失眠不小心在電視亂轉看到的一部影集、好像是我小時候聽過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人曾經告訴我有一本書上曾經提過、不知道在哪裡我讀過這樣的一篇文章、……《寶島大旅社》裡頭的人,這麼說話。

在他們說起自己前一晚所作的一個夢之前,他們早已說了許多、且將繼續說,那些,你根本無從參與、無從驗證的事。

然後小說家繼續寫。元宵節時那很大很俗的花燈,七百字。陣頭花車開進了廢棄遊樂園,一千字。面對著圓山前高架橋車流的激烈交媾,一千五百字,「層層檐面與床柱上頭漆滿了開到荼蘼般的鎏金漆不明動物肌理那弧形肉身賁張,又充滿種種中西合璧又不中不西風格花鳥蟲獸的栩栩如生,怎麼看都好看但也好古怪」的姑婆那百獸床,兩千字。

茂盛、蔓延、不可收拾的文字,像是若非如此就無法一路到底地鄭重而私密。……當我說出更多細節,我就益加地擁有它;當我梳理過所有的突起與捲曲,觸到更多微小但堅定的不平勻、夾層下的還有夾層,我再也不必與你分享現實。我有一把鑰匙,可以打開一個鎖,然後我旋開門,門的那邊是妖異、金光閃閃,連憂鬱和無聊也鑲鑽,的另個人間。

讀顏忠賢的《寶島大旅社》,任何一個部位、任何一筆故事,或故事的旁枝、故事中的故事,我們無法不顫慄地感受到一道橫在我們與那裡間的隱形的線。令人害怕的並不是小說家所打開的結界,而是,結界是可以被打開的。

新構作起的現實,要放在哪裡?
文學家在作些什麼?他們想要些什麼?或者,他們看見與認為什麼?倘若「世界」真如同人們所說的已然成立而單一,則那些持續湧出、還未誕生的書寫該怎麼被包括進去?又算什麼?

有些創作者在主流搆不到的所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另一些創作者不甘如此,他們要的是些別的:上帝打造不出的完全性,科學家與邏輯學家兜不起的完備性,我可以。他們說。在這些創作者眼中,被以為理所當然的此個現實,不過是艘漏水的殘陋小舟,關於海、關於航行、關於一艘真正氣派的船,他們要說得更好、作得更好。

比如安伯托艾可,他曾這樣論辯虛構的力量,虛構的更有力量、才有力量:艾可舉哥倫布為例,當年哥倫布欲朝西遠航,撒拉曼卡的智者們一面倒地嚴辭反對,大家說那是徒勞、送死的愚蠢之舉;小說家分析說,這個爭議的兩造,一邊是有識之士,他們以其博學、早計算有精確的數字,足以說明整個地球球體遠遠大於人們看到的、能預期的;可另一邊的哥倫布呢,這位來自熱內亞的船員,自恃航海經驗老到,毫不羞赧於自己的嚴重不足天文知識。哥倫布為了「神聖之火的啟發」、那建立於形而上的雄心,非走不可。……可誰知道,歐洲與亞洲之間還真有一塊大陸。神秘之火是對的。

所以,現成的知識又如何?已知的現實又如何?在一個時點上朝向錯誤或虛空的構作,反而從更遠的地方、把「真相」攏進懷中!……艾可秉持這樣的信仰,在他的小說中,不可勝數的文本被一字擺開,小說家擁抱著虛實錯雜的浩大,洞察地自裡頭重新架構出更精緻的謎面、鍛造全新的鎖匙,一旦旋開門,那個還沒被揭開、差一點要被永遠上鎖的真相,將赫然在眼前。……這是艾可的鍊金術。

而波赫士,另一個我們絕不陌生的例子。比之艾可,波赫士較沒有那種雄辯的興致,波赫士鍾情於從他的夢幻之眼所看到的夢幻世界。一個真正完整、絕無佚遺的歧路花園。波赫士不列舉「歷史上的今天」來比對出人們通常認為的現實在歷史的面前多麼簡化和貧乏,他直接創造一個得窮我們所有記憶和迷夢才能一環環深入的景觀;然後小說家悠悠嘆道:這就是世界的真相哪!……而任何一個認真而痛苦活過的讀者,都無法否認。

「阿萊夫(Aleph)」是波赫士的一篇小說,也最能表明他眼中的景觀。阿萊夫,寫為א,希伯來語字母表第一個字母,有「無限、純真的神明」之意,演變為,指集合論的連串超窮基數。不同於我們熟悉的代數上那種實數線上最大極限點的無限「∞」,用以註記「一切XX的集合」,也就是說一定會進入某個封包。這是那種封包裡的無窮。

波赫士描述了他的阿萊夫,那是個直徑兩三公分的小圓球,裡頭裝有無窮的事物,上演著場景的每個空間並未按比例縮小,人可以清楚看到上面:美洲的人群、世界上全部的螞蟻、黑金字塔中心上銀光閃閃的蜘蛛網、索賴本頓街上一幢房子前廳的磚地、夕陽彷彿映照出的玫瑰的顏色、阿克馬克爾一房間裡兩面鏡子之間的一個地球儀……。什麼都有。

如果所謂的現實,組裝由牽動我們感官的種種,那麼大量炮製出那個「種種」,橫掃地耗用、佔據人們的記憶體,是不是等同創造出一個新的現實?甚至是級數成長那種規模?波赫士的迷宮不以「巧」來取勝,而是「繁」。

艾可或波赫士,以小說創作來破解、翻轉人們對於現實的認見,可是,儘管看似兩條不同進路,我們卻要發現,那俱是由上而下(up-down)地作填寫、定義,由此將原本的現實領至另一方向,或整個取代、取消。

顏忠賢的《寶島大旅社》,表面上也有艾可、波赫士那種「多還要更多」的豪奢,可卻由迥異的邏輯來將現實的穩固性、歷史的單一性,逼至危崖。在《寶島大旅社》,那裡沒有那種「自外於現實的外頭,鎖定、挑明地與它作對」,故事中的「我」,或任何誰,看起來似乎仍正常地待在現實「裡面」。他們不過是無論站著、坐著、走著、依偎或做愛著,都自顧自、非一氣呵成不可,那樣地思索與說話。

我們發現事有蹊蹺。與其說《寶島大旅社》的故事極少有位移、只是某種原地的直線沈落或飛升,不如說這小說以人物們的「念」,無所不進、無所不在地編織出(還原回?)屬於該段落自己的身世。當小說從外圍看來有份幾近悚然的靜態與平面感、甚至是概念似的冰冷,可湊近了、隨意挑選任一筆「念」,卻將被捲入裡頭所爬滿的那種很老、很憂鬱的皺摺。

故事中有故事。它們不曾在時間之外、不曾在空間之外,顏忠賢不是艾可或波赫士那樣,從另個地方反攻回來、或把大家接了移民過去;《寶島大旅社》始終都在原本的、這個現實「裡面」,可小說中的人們,發現了縫隙,或者說,留住了縫隙。憑著這些縫隙、縫隙裡的風景,小說家表明給我們,一種由下而上(bottom-up)的對於僵固現實之反動。

被放逐者及其悖論
《寶島大旅社》中的人,在某系統之正中央,不是外頭、不是邊緣,他們據於家族的主軸線、是情愛關係裡的主角與正宮,走行於城市的最鬧區;他們被現實承認且交付任務,他們掌有無論之於哪裡都隨時可退出又隨時可進入的餘裕。

……原本,這個「我」或裡頭的誰,都應該更有一種游刃有餘的悠遊與優美,那些對於事與物的品讀,應該更顯得色情、更富有情調。可我們讀到的,卻是系統之逐日被掏空,或者說,系統之可被掏空、終究要被掏空。

《寶島大旅社》透露的非現實性,非指小說中那些無止境、說不完的「想起我曾作的一個夢」,或各色各樣的閱讀及由此增生的無止盡互文,而是這些事情投影出、在遠方匯成的一個紮實的點。唯有那個東西才是小說中的「我」心目中最夠格的現實。可那不曾實現。

而隨著小說越走越讓系統之掏空成為必然,那個現實,永不會實現。「寶島大旅社」作為烏托邦,此一烏有之鄉,其悲哀或恐怖,並非它的不存於任何「哪裡」,而是,它的不存於任何「何時」。

自作多情的觸動、死無對證的記憶、無所寄託的著魔與眷戀,要得太多、在意得太多、愛得太多的人們,之於世界的活著,每一刻比上一刻被吸進更深的夾縫。

我成為這一切的被放逐者。沒有人放逐我,我也並未放逐我自己,我讓自己處於刷洗過的的光鮮而合宜,我謹慎、且比人們都更講究於種種斟酌與微調,可這都劃錯了重點。

……成為系統的一部分,意思真是字面上那樣,你得成為系統的一部分。系統之大於你,並非因為它是由像你這樣的小部位所組成,而是因為它是先驗的、跨出一個階序的。我們不該為了鍾愛這個系統、渴望要牢牢紮入系統的核心,加倍努力地作為自己、成為自己,以該個自己去攪和。整件事似是一樁悖論:你作越多,你動用得越深,你就越脫落。

寶島大旅社到底,蓋起來了嗎?歷史的卷頁公正地評斷了一切,而我既不是對的,也不是錯的,我只是不在那上面。

是等待詮釋的夢,還是過度詮釋後的夢?
《寶島大旅社》給出了這樣的景觀:那是一條上下左右鑲滿鏡子的長長的廊道,每一張映射,都可以由不同角度啟動下一張、再下一張映射,這些圖景即使是在最相像的時候亦並不相同,可即使在最不像的時候,其仍處於、且通往同一所在。

《寶島大旅社》的三個塊落,或非時序的接續(「小孩在怎樣的地方長大、繼承了怎樣的詛咒,終變成了一個壞軌的人」?)、因果咬合或正軌之於歧出,那或者更接近是獨立的三個部分,彼此互為原初場景與回溯或重建的宣稱。

整部小說是一樁大型的精神分析案例,每聲部的故事似乎是自我完結的,可其作為原初場景,更深刻的詮釋、被藏匿的事證與情感,須從另兩部分去尋找。然而,換一方面而言,每部分之作為夢境、幻想或邊講邊編織的某種建構,無論那看來如何自成一格地完整,卻又可被萃取出一落更聚焦的啟示、預告、警語,服務給此刻扮演原初場景的那塊落。

可是,何謂精神分析?為何精神分析?事情可被繼續後設、更加可疑;究竟,有沒有所謂待水落石出的真正發生過的事及其內涵?人之解讀及來往與世界,是否真有特定的行為圖式?以至於我們真得以就夢境、幻想或妄想的影像,作出汲取、轉換、解讀,優雅降落於一個通過檢驗和分析的合理的人生……

有何不可?每一筆腦內的遭遇,會否根本是自主的?它們或引接給神秘、或關於另一次元的卡珊卓拉視界、中途毀散的夢境永別前的手信……。夢如此滑溜怪異,有什麼道理到頭來還去服務給醒著時難以避逃的陳腔濫調?這也是一種難以反駁的說法,不是嗎?……而在這裡,「原初場景」單純被並置來表明,人可以如何非關自己、如何標誌不出任何一個原初之處,生命飄蕩而無所依憑,比起空蕩蕩,超載與多層次的精緻,更能定義虛無……

《寶島大旅社》的人物們,在情節需要與不需要的地方、在有或無應觀眾要求的時候,突然開始說,說給你聽,說得忘了你的存在;看著他們在某一點上閃進了別處,我們急急要拽住他們、追問剛說的故事後來怎麼了,卻發現自己踩踏於上的,已不是早先的平面……

催眠的大戲玩過了火,先是不知道誰還能稱做清醒,接著是每個人被平移到各自不同的介面……

冥河上的航行。野性思維的著火。哪些遭遇是出於來自各層次意識的想像,哪些遭遇則是非關意識的幻想?那是釋放的壓抑,還是杜撰的創傷?是等待詮釋的迷夢,還是充分、過度詮釋之後的迷夢?

在那些場景裡,我套進哪一個角色以延伸或補償曾歷經的恐懼與失落?又或者,段落中全部角色每個都是我,那是一場假面舞會、一個多重宇宙會客室、一系列巨型會診……,終極的自我竊聞(self-overhearing)俱樂部……

又或者,儘管那些夢或幻想裡頭有個形似我的人物,可那不過是方便的形象套用,真正的「我」,正制高著賞味或詮釋那一切。一如,再一個真正的我,在這裡。我是《寶島大旅社》的唯一作者。

結語:神話時刻
該從哪裡開始說故事?童年記憶?初吻?最惡的一回夜半驚醒?腫脹的夢想?契定的文明圖景?……我們隨時可以聊起這個那個,可說故事?那是另一回事。

當我說了一個關於你的故事,我不可能不以這故事來記得你。慢慢地,很快地,我將忘記在這之前的你的樣子,忘記為何我從你起頭、開啟了一個故事。

時間無法重來,或者我能做的最大的對抗,是令它不曾開始。我造起一個超大型故事,在裡頭纏繞Penrose Stairway那樣的封閉迴圈。互相通往的無盡階梯。不可能的空間。開到荼糜的秘密。全部徒勞。

顏忠賢的《寶島大旅社》是一個關於「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故事,小說家領我們殷勤地工作,熱切地等待;若非如此,我們將無法懂得,該來的永遠都不會來。


*    *    *

但是,一如石崇的綠珠樓,在那最富庶時代競富到最高度華麗的必然悲傷收場。為什麼他的情人顏麗子要蓋寶島大旅社?或是這旅社蓋了多久?蓋成什麼樣子?
這些問題都沒人再追問了,或許因為更後來發生了更多的事,跟那個時代,跟那個城,雷同地崛起而閃閃發亮到最後,這老旅社畢竟是更傳奇式地倒了,轉手了,多年來易手多回到一直出事,甚至還曾經廢置一段時日到變成了廢墟好久好久。
他想,那像是一種詛咒,最工者愁,紅顏薄命,人間的對最美最璀璨絢爛那一刻的必然遭嫉,更光芒四射之後的必然更暗淡而去,那反而是更深刻的。
對建築而言,某種隱隱約約而更鑽研的探究,一如在種種撕裂傷般傷害,接續攀生而來的,侵入性的治療,療癒得那麼難以想像地緩慢。更逼近地逼問,寶島大旅社怎麼了,身世的太多輝煌的後頭怎麼衍生的暗黑……不只是建築的形貌有多麼地奢華而精美,重要的,更反而是裡頭出過什麼事?像鬧過鬼般地陰森或駭人般地也該更往下追問
……在那老演講廳天色越來越陰暗的現場,他正想往下說,但是,現場的人都睡死了……

       ---顏忠賢《寶島大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