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吳天章作品

2013.9 藝術設計與收藏 雜誌  「光的拓樸」專輯


 暗箱中的陽世:吳天章作品的正正得負

「我想整合我的機器各部份的接收系統,把我們的生活變成一幕幕的畫面。…就像一本持久又清晰的相簿。

……結果,我有一項讓人驚喜的發現:經過一番努力,把機器各部位的資料相互協調聚集在一起後,我可以讓人重建原來的形象。我如果拔掉放映機的電源,他們就會消失,他們只活在過去那個時段,也就是被拍攝下來的那些場景。這個場景的影像結束後,他們又會重複原來的畫面,就好像唱片或影片放映完可從頭開始。但任誰都看不出來他們跟真人有什麼差別(他們好像在另一世界往來活動,偶然地和我們的世界接軌)。如果我們認為身邊周遭的人有意識、有知覺,也具有其他有別於物品的特質,那麼,我們就不能用任何狹隘或絕對的理由,否定從我的機器創造出來的人同樣具有這些特質。

所有的感官都協調一致時,靈魂就出現了,這是可以期待的結果。…

一個可以一直潛藏在唱片裡的東西,一個只要我移動開關按鈕,就可以讓留聲機運轉、原音重現的東西,這樣的現象不能稱作『生命』嗎?…你們,多少次質疑人類的命運,多少次挑起那些古老的疑問—我們要往何處去?我們要長眠於何處?不正像一張唱片裡從沒聽過的音樂,靜待天意安排,看何時再讓我們重生?各位,難道沒有察覺人類的命運以及影像的命運,其實是以同樣的方式作平行的展開嗎?」

                      ----阿多弗卡薩雷斯《莫雷的發明》


吳天章的創作將我們帶進最古早的暗箱裝置,那是一樁個別化的操作,一處強制性的場域。這些作品,不再是通常看到的那種人對現實進行表述(to represent)的結果,而接近於「現實存在於宇宙的一幅相貌」。

剛好在箱中的人們,有緣看到現實竟擁有這麼樣一件顯像;而若不曾在此箱中,則你或將無從看到。然而,無論你看過與否,現實之擁有此一顯像,的事實,已被炮製出,且將凍結地永存於宇宙之中。

暗箱:懸浮的孤立之所
比之於人的視覺,暗箱的成像是確定且無混淆的。牆上開一口,該孔徑對於外頭的世界的轉述幾運作以數學,圖景成形由符號連綴的積累、組裝,沒有人為的損益或干涉。

暗箱建構由光學法則,可又外推到一獨立於自然/現實的平面,現實在那裡獲一模樣。暗箱中人們的「看到」,不再是拉扯的視覺活動,而是直接就在部署完成的環境被指定了處境。

現實裡,任何運動與時間,無法不總只能發生在我們(觀察者)身上,可在古老的暗箱中,人可退居為鬼影,不動聲色地凝視彼處的光影遞移;世界仍轉動與發生,卻與我們毫無關係。

吳天章的作品提示給我們那些由最嚴格幾何光學所封印起的宇宙,作品中的「現實」猶作為它們自己,猶開放給探索與界定,但一如暗箱中自行組構起的終極事實,這些作品不讓有解構的餘地,更甚者,此些作品之成立,反而要對藝術家自己隸屬的現實做出解構。

脫落於物的被攝出的像
暗箱模式的「看」,關於被造起的某獨立密室,壁上有一小洞,一筆影像順隨地因光而顯像。在這裡,什麼介於其中、貢獻己身進行共謀的「觀察者的道理」,再也講不通。人棲居密室的角落,一籌莫展地看著自孔徑投進、展開在牆上的圖景,對此刻的我們而言,那是暗箱外世界之唯一表述。一整個,大寫的、總體的,關於這世界的真理。

視覺活動式的「看」,是我們將自己的眼睛,架設在現實之上,與雙眼像差的難題調和出平衡點,然後,個體具結、領略到各自的「看到」。現實中,人們的「看到」含括有自己身體在其中之如何接受沖刷,然後,我們依由視覺的限制或工具輔助,有所延伸或凝縮,出於對特定題目或事項的敏感,有所專注或遺落。終究,我們只能通過自己的眼,抵達它、界定它。

在這裡,關於「現實是什麼」的討論,無法不附隨地關乎「怎麼看?」:一來、一往地寫定「認識」之動態、層次性關係,每換上另一套逼近或鎖定、另一筆進路的「看」,會有新的「看到」,每一筆對現實的註記拼裝著,但怎麼樣都不可能完美地對起來。每一個心靈畢竟是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le)的。


但當所謂「看」的意義,得在一層又一層的物之表述的披覆底掙扎,暗箱裡,外頭的物被攝出「像」,事實明明白白的矗立。

暗箱的視像與現實靜默地端持於二元,凡在箱裡,事情就不會超出孔徑與被投影牆面的默契。箱外現實如何錯綜複雜,一經小洞切割,就算依然生氣盎然,可該個流動,絕不超出被劃定的範圍;一個註記、側寫的身形,被儲存在暗箱裡。

吳天章的作品乍看可描述為「加工的寫實」、「對現實作出變造或扭轉」、「現實的坎普美學版本」;可是,一如暗箱之像的孤立與決絕,這些作品或者不曾要與現實有所抗衡、拉扯、辯論,而是對準某一現實塊落,從那裡取出了「像」。

那不是抽離孤高的魂,也不是還繾綣沾黏的魄,那是對於魂與魄之於肉身之糾葛難理的一幀快照。

我們總載浮載沉地在俗世中看那些「真的」的悲、歡、離、合,可這快照寫的,是發生在一個箱中,倘若我們不在哪裡就不曾看過,的東西。而另一方面,那且是無論我們在或不在那裡,都結實而漠然地成立的。

花花世界沙龍哲學及其反邊
吳天章許多作品處在「進棚拍照」的情境,它們洋溢了特定時空氣息的人工或手繪佈景、手工著色的質地、人物認真地作出姿態、構圖端整、畫框甚且大張旗鼓地佈置有聖誕燈、塑膠花、亮鑽、金蔥布…..

這些作品的原型,似乎是遺照、沙龍照、以為人生階段的紀念或見證、有「勿忘影中人」的撒嬌、注入各種期待與情緒的珍惜…..。然而,當這一類(正常版本的)照片進了吳天章的暗箱,卻變成了一個被什麼給纏祟的怪異舞台。

那些誰都經歷過幾回的棚內寫真,儘管對外人來說瀰漫有造作,可對我們自己卻非如此。沙龍照裡的表情、樣態、佈景,從非服務給寫實,那毋寧說就是一些願望、甚至是奢望:歡愉的偉大青春啊,對遠大前程的想像,對情誼之永恆性的叩問。……人們不是要祭出福馬林要冰凍地存留哪個時刻,而是動手腳去美化或虛構化它;如此,則當歲月逝去,或者我們還真可以欺瞞過未來的自己,將照片中嫌過火的幸福,對原本人生段落作出取代。

滿滿塵埃的舊相簿、要收山的老相館或圖書室角落的舊報畫刊,彼些老派的照片,不曾有人相信那場景與笑容是「真的發生過」,但它們不曾顯得虛假:我們太清楚沙龍照背後是如何的一種,「影中人」對該時空與即將蒙上的未來,之虔誠與慎重。他們在拍攝當下,早知照片會顯得「很假」,但只是,關於滿懷的願望,若非嗆俗的完美,無以作真正貼切的表述(representation)。

吳天章的一系列類老沙龍照作品,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不似通常沙龍照對反(counter)於人們生命情境,藝術家的這些作品取其表面, 從脈絡斷開,逕行調弄。作為「貌似沙龍照」,原是儼然的,被反轉為輕佻,該是壓抑的,被反轉為淫蕩,該是木吶素樸的,被反轉為嘲弄也挑釁。

沙龍攝影之所以「不假」,在於有個「為什麼要拍」的好理由,此些理由賦予了該些照片即便再顯出假,依然令人感覺到溫順的真。可吳天章的作品,表面上是對照片的慣常內容有所作弄,可是,由於該類照片非要追求內容的現實性,而是引用已成為默契的修辭,是以,這些調弄之舉,碰觸的也就不是照片本身,而關於後面整個禁忌般的精神狀態。

沙龍照美學的豔俗,意味的是低標但普及的對於「美好」的想像。在那裡,畫面必定是紅黃藍的精神抖擻,沒有灰階的不確定性,沒有隱約或中間性格的無從穿透。「成功」、「幸福」,不可能不是一面倒的金光閃閃、大放光明,沙龍照的任務是展現沐浴其中的景象。

然而,「幸福」是否只有一種模樣?而將此一當然的形象推到極致,是否真的會走到我們都喜見的形象?當喜氣與怪異、甜美與悚然,其間竟可以只差個配件或妝容,則那些用鑽、用花、大紅大紫來上鎖確保的美滿,看來好像也不是很牢靠?

藝術家的一系列作品,以一種暗箱模式的虛實合一,並不是要提點沙龍攝影之太過天真,而是置疑了:在那背後支撐我們的現實大地,會否本身已是一場虛妄?

如果藝術家幾個動作就可以契作一個如此煞有介事的沙龍場景,湧上給我們的盡是不可測也不可說的漂蕩、流離與曖昧,那麼,我們珍藏的那些幀老沙龍照,照片的最細節還藏了什麼?畫框之外還站了誰?那被錨住的過往時光、彼一脈絡,真的存在過嗎?當時的我們,真的想要,也肯認,這特定的一種「幸福快樂」嗎

當輪迴闖進了死胡同
相對於生的是什麼?是死嗎?相對於這一輩子的是什麼?是前世或往後的幾個輪迴嗎?相對於陽世的是什麼?是陰間嗎?是卡在其中的幽冥嗎?

拿暗箱裝置來試探那流轉無定的死生輪迴,讓「靈魂之於肉身的蒙覆與離去」此一運行,沐浴在耀眼的光底頭,如此,則將寫在暗箱牆面的,要是如何景觀?

基於暗箱模式的成像定義,我們見證的斷片,既不會是任何一世之流動的擷取,也不是延伸或鏡面對倒的身世場景,不是針對現成的人生故事的拆散、補遺、破解、雪中送炭、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而是,針對此些場面萃取出最表象,斬斷與原脈絡的所有牽連,然後,或存續或由此變形,投射地展開一個不隱喻給任何既存生命的人間戲。

在吳天章的數件作品中,藝術家附隨地提供了「前情提要」以為線索,訴說出某一些生命間的因與緣,如何為他們在下回合生命裡披上了另一種關係、該關係裡的自得自在。

現實中,我們的眼睛連動地調整著,獲得的像,總是難以定於一尊。可暗箱的像,依由一套契約,切割於箱外,逕行構作出孤立的劇場。暗箱作為一原型,與其說是允諾給人一個新的方式來凝視世界,或者更不如說是,逃離該個世界,將眼神貢獻給牆面上明晃晃(但到底與其所來自之現實全然異質)的影像。

之於現實,暗箱意味的,並非同一關係之另一種搆及,而是幡然遠離。藉著該種「『事實上根本不在場』之假裝在場」,人們瞞天過海、隨後窩進某意義上壓根不存在於現實中的空間,逃離與該現實原本的關係。

假如我們可以造出此一空間,催生、盛裝過去與未來都不成立的、自成一格的世界,則我們的「看」、「知」與「識」,會不會是另一個隱形暗箱預設好的情節?

吳天章此些穿梭於一輩子與另一輩子之間的作品,也透出這樣似真還假的懸浮感。它們進駐某明確的情節片段,那種「全然對準,別無逃逸」的壓印感,讓我們感覺到,那並非如作者之背景說明所提示的,是為上一世的故事接棒下去寫,而是將諸線索擠壓成對倒的標本。隨著抽乾、架空此一原以為的續集、結局,藝術家不只終止了來世的推敲,甚且連理所當然的前世,也開始晃搖,行將崩解。

原本以為多確鑿而沈重的歷經,或者,不過是被特定意念綁架地催生的泡影?

在輪迴的旅程裡,將散佚段落連綴起的,是心的連續性,而非靈魂在哪一處的遭遇。一如暗箱之像戳破了視網膜之像其實作為同一種虛妄,吳天章作品中佈置、上演的整齣「彼世之再續前緣」大戲,也許亦是自另一個向度來提示,一切仍從來只是色、受、想、行、識所張出的網;一旦個體掙出了我執的連綴,任何貌似綿密合理的情節,都要瞬間軋然終止。畢竟,串起一世又一世的,不是哪一筆魂的絲線,而是因緣的糾葛。

各自的身體,各自的樂園門票
吳天章作品常可見到似乎身體的某個局部「被更動」:人物戴著面具、遮胸手勢、摀臉、口含異物、肢體的殘缺或增生、或特定的病徵,又以及,連表情也不像原生的。比如,那些比上頭塗著的胭脂更豔野的笑,與其說像是刻意撐出的不自然的笑,不如說更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柴郡貓那樣的「無關於身體、幾乎不真叫做存在,的笑」。

延續文中一路以來的閱讀方式:這些作品指涉的是「當然的身體原件之扭曲副本」嗎?是對於身體本身,一些不同角度的閱讀、解譯或表述嗎?還是說,它們已是某種身體、處在以該身體展開的人生、它們活在全面性的暗箱中,本就無須也無從知曉還有另一種被認為是主流的、正常的身體?

吳天章的作品總透有不明的詭誕感,那些圖景並不陌生、或甚至似曾相識,只是好像有著一些些的偏離。但進一步追究卻要發現,那心神上的無寧,並不因為畫面中主要標的物之某元素被變造、因此造成失衡,反而恰恰是因為,儘管有那麼特定的變更,可該個世界不但依然協調,甚且上綱到一種屏氣的完滿。

也就是說,令我們不自在的,並不是藝術家在哪了項目上有所塗改,而是他拿出的根本是另一世界。那與我們的現實或有些相像,可也不過就是相像而已,陌生的氣壓讓我們感覺到酸澀,雖一時還摸不清來龍去脈,卻瞬間就陷入了「被渡入另一系統」的惶然。

這些「另一種身體」,在我們這個現實裡,難以不挑起某種尖銳的緊張感,或者格格不入、或者人們要特地訂做一處安全的外邊;但在吳天章的作品中,身體的主人們不但顯得舒朗,崁在的背景也無縫地將之包裹。沒有異樣眼光,不必急急做出說明或保護;若將場面再拉得更寬廣一點,地平線上浮現的更多人物,定將是與他們相類。……原來如此!這裡是他們的家園,這是他們的故事。我們則是誤闖入的異類。

又也如同在文前採用的論述進路,這整件事的重點非止步在「其他的、另外的、更多的可能性」,而是再進一步辯證:當一個異質性的存在被展現為如此之當然、如此之已然被確認,我們並非要進入「是否有某平行宇宙」的論爭,而是重新照看我們不曾懷疑過的這個現實:會否在某一眼光裡,它正是那般詭誕,所有的自然,一點都不自然?

結語:人生不過一樁暗箱奇觀
今日的人們,不會再走進一個密室,神迷地仰望從小孔射進的那成像質素與對焦都簡陋的顛倒影像,不會在移動遊樂場那帶異國情調的小屋裡,圍觀著看一道來自塔狀頂篷的光如何憑空變出了屋外的地景。

當有了各種輔助機具,「肉眼」就可看見所有原本無從想像的遙遠與細微,如此,何必再勞煩地拐進、端坐在暗箱底,看著光的顯像如日升月落,一片黑暗中,整個海市蜃樓?

或者,人們是從這個轉折點,開始相信自己可以不相信另一個世界,相信自己可以無悔而奉獻地將對於整個宇宙與人世的關懷孤注一擲地投入給面前這唯一一個世界。

吳天章的作品,像是一整套古老的奇觀旅程,這一回,藝術家得用多元而複合的材料,先進的科技,跨界地、混搭地、反串地,派上這個世紀的語彙,將奇蹟疊在另一奇蹟之上,直到將觀者偷渡入古老的暗箱深盡。

歷史的他解,對人間事的眷戀,關於輪迴旅程的窺視,或對身體與情慾的著魔,做到最反骨、動作張到最大,原來並不會就此揭發天機?我們在瞬間跨過了臨界,倏地,已然身在一不合時宜地活色生香、聲光輪轉的單向度卻飽和的大千世界,之最中間。

這裡是如此的不可能,竟又理所當然、毫無破綻。真實一如現實,或者,現實也一如此地之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