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第一麥方(27℃-Loaf Rocks, 2013, by 林正盛)

2013.9 人籟雜誌


非關成功:世界第一麥方》

媽媽的愛,讓他航向世界
《世界第一麥方》的「麥方」,發音ㄆㄤˋ,是台語中「麵包」的意思。這個字多數人是在2010年高雄「吳寶春麥方店」開幕時第一次看到,除了名字新鮮,那個獨特的字體也同樣搶眼。《世界第一麥方》是吳寶春的人生奮鬥故事所改編的電影,除了片名沿用麵包店的關鍵字,片名的字體設計,也再度延請為吳寶春設計店名的葛萊美獎提名設計師蕭青陽

從設計師談及logo的意涵,或者可以看到吳寶春奮鬥過程的縮影。蕭青陽說,logo上的鳳梨頭代表吳寶春師傅的母親,即採收鳳梨打零工的陳無嫌女士,以表現吳寶春對天上母親的思念。「該logo遠看像鳳梨,近看有星星和月亮,星星代表身為人子的吳寶春;月亮高高掛,星星在月亮的懷裡,母子情深,再把月亮、星星組合成吳寶春記憶深刻的鳳梨。」

而《世界第一麥方》的主要情節,除了這位「台灣之光」激勵人心的奮鬥過程外,也是一趟把對母親的愛與思念擁在懷中,並虛構出平行進展的愛情,訴說這位從屏東鄉下走向世界的麵包師傅之人生旅程。

說故事的,也曾是個麵包師
《世界第一麥方》的導演是林正盛,曾經當過麵包師的林正盛,似乎是拍攝吳寶春「麵包人生」最理所當然的人選?與其說林正盛曾有相關的經歷(當過14年的麵包師),因而更能掌握這個題材,不如說單就這個拍攝的動作本身,就足以做為一部電影題材那樣「有戲可唱」。

林正盛老家在台東關山,祖父在日治時期曾因抗日被通緝,祖父因自己的經歷使然,斷然反對原本受日本教育的林正盛父親,繼續到日本深造。林正盛的父親對此耿耿於懷,認為這不僅令他失去念書的機會,也使得他無法獲得自己想要的人生。

然而這樣的父子關係卻宿命地重演。當林正盛國中畢業,父親以日後工作發展為由,不贊成兒子念高中、大學,執意要林正盛讀高工。「不讀高工那就去種田!」種田?這嚇到了林正盛,他因而離家遠走高飛,去了台北。 林正盛乍到大城市,人生地不熟,且只有國中學歷,看後車站有家麵包店徵人,就去應徵學徒,但他很快就厭煩,也不甘心一輩子就當麵包師,可也不知還能做什麼,做麵包完全是為了維生的勉強之舉。

他選擇岔出,轉進電影圈
有一次,林正盛趁著休假到西門町戲院閒逛,偶然門口看到了台北市片商工會編導班的招生簡章,最打動他的字眼是「不限學歷」這幾個字,一個「試試看」的念頭,就此把他推向完全不同的道路。林正盛辭了台中的工作,換成到台北麵包店,一邊工作一邊上編導班。

見識到世界上存在著「電影」這樣一個世界的林正盛,認清這才是他想要的。後來他辭了麵包店的工作,開始寫劇本,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拍電影,需要錢時就上梨山果園。整整九年間,林正盛寫的劇本可以疊到跟他一樣高。直到1996年,他拍了第一部劇情長片《春花夢露》,且獲得東京影展「青年導演單元銀櫻花獎」,以及法國坎城影展「基督人文精神獎」。

麵包歲月,標記糾結的自我
過往的麵包師經驗,一再出現在他的作品之中。比如《美麗在唱歌》中,有兩位叫「美麗」的女孩,曾靜飾演的角色幻想著能親近全身漫布麵包香氣的麵包師,劉若英的角色則調侃捉弄這位麵包師。導演說,前者是回應人們總是對麵包師工作的浪漫幻想,後者則是對於前者的揶揄與反面意見。在《愛你愛我》中,張震飾演的主角,也是一名麵包師傅,他曾想改做別的事,卻因為心愛女孩(李心潔飾演),而繼續做著這個工作。導演說,這個角色就真的完全表達了他對麵包師這段過去的厭惡,如此油膩膩、如此沒完沒了、看不見未來。

我們在林正盛的電影中,看到他對「麵包」複雜的情結。那曾是他負氣離家之後第一個安身之所,麵包店學徒的漫長歲月,提醒他的正是他認為自己擦肩而過、錯失的「真正想要的人生」,是他無法受到家人肯定與支持的象徵,也是他痛苦地摸索著「到底我想要什麼」的過程。而另一方面,後來去上了編導班、認識了後來的妻子,兩人攜手共創未來時,林正盛曾斬釘截鐵地告訴妻,他不會再當麵包師,愛吃麵包、蛋糕的妻,一度相當失望,這或許是生命與愛情小小的瞬間、小小的片段,可對於浪漫卻也執著於感受並追求夢想的林正盛而言,它們都在心中烙下印痕。

在這些電影中,「麵包」既是一個純糊口的謀生之舉,另一方面在旁人心目中又是芬芳而務實的,如何做為自己、又能不讓他人失望,在林正盛過往的作品中,「麵包」或許是這份糾結的表徵。

他堅持所選,用心揉製生活
吳寶春出身於屏東的內埔鄉,家裡曾是有很多田產的小康人家,但父親後來輸光了十幾甲田地,且在吳寶春十二歲時過世,吳寶春的母親獨力扶養八個孩子,採鳳梨、採甘蔗、種稻……。

雖然母親與哥哥希望吳寶春念書,但他就是不愛讀書,寧願去當學徒。就這樣從屏東一路來到了台北。他首先待下來的地方是台北木柵菜市場後面的麵包店,老闆供吃住,每天的生活,除了麵包,還是麵包。吳寶春從凌晨三點,一直工作到晚上九點,所有的大小雜事都要做,且因為個子小,而做麵包的工作很粗重、危險,他很常受傷。

當時指導吳寶春的「師傅」,其實是年紀只大他三歲的張金福,兩人亦師亦友、共患難的情誼,除了轉換成角色出現在《世界第一麥方》,現實生活中,亦是一直有聯繫的戰友。張金福曾對媒體描述過當年的吳寶春,「吳寶春每件事都會撿來做,搬鐵板、削馬鈴薯、切蔥、備料、各種打雜他都肯做,當其他人下班後要去玩、交女朋友,他卻每天留下來,用剩下的一小塊麵糰,開始自己練習麵糰、搓麵包。」

工匠手藝,慢慢等待發酵
但埋頭苦幹、勤奮認真,就夠了嗎?四年半的學徒生涯後,吳寶春當上師傅,之後也是台中數家麵包店的主廚,可是這時候,對台灣民眾來說,麵包已經不再是過去最基本、「吃粗飽」的東西,大家開始想要找尋不一樣、有意思的麵包。在新風潮來臨的時刻,吳寶春拜訪了今天仍位於台中國立美術館附近的「堂本麵包坊」,主持的陳撫洸主廚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傳奇人物,來自醫生世家的他本來是麵包的門外漢,但因著從小養成的好品味,把對品質的挑剔和對創意的敏感,帶入了麵包世界。

堂本師傅為吳寶春打開了想像力與眼界,領他見識到,原來麵包的世界也可以這麼寬廣,陳撫洸帶吳寶春四處去見識,上好餐廳、吃異國料理、認識不同的食材、觀摩不同的烹調方式,啟迪吳寶春欣賞古典樂、爵士樂,學習品酒、帶他去買與研究日本專業烘焙書,而吳寶春日後更跑去學了日文。這樣的「震撼教育」不僅讓吳寶春鍛鍊出更為精緻的感官,更重要的是誘發他鬆動了自己原先設定的「麵包只能怎樣做」的界線。

接下來呢?吳寶春擁有了扎實的工匠手藝,且開始將巧思與創意加入麵包的製作,但從台式麵包到歐式麵包,卻是另一新的領域;這時,位在桃園蘆竹的野上麵包店的野上智寬師傅不藏私地將製作法國麵包的祕訣與吳寶春分享、之後也擔任吳寶春參加世界比賽時的台灣隊教練,並把帶有傳承意味的特製烘培鋼片交給他。(野上曾說過一件吳寶春師傅的事,他說通常人家來請教關於麵包的作法,首先總是問起配方,可是吳寶春卻是一開口就是「麵糰該怎麼揉。」)

熟成時機,不是光靠等待
吳寶春贏得世界比賽後的故事,或許讀者就比較熟悉,或者甚至已程度不等地參與其中,成為他的忠實顧客了。儘管吳寶春的經歷從某角度來看,顯得戲劇化、激情、澎湃,可那卻絕不意味只停在純勵志的扁平。

真正耀眼、更具高度的「成功」,既不是一蹴可幾,但也不是埋頭苦幹,就可以達到的。在吳寶春的這一路,我們看到的除了他的認真不懈,同樣重要的是他始終「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求知若飢,虛心若愚)」,而關於這部分的另一面,就是這些我們通常稱之為「貴人」或「機會」的介入。

沒有純然的貴人,也沒有純然的機會,只有當你打足了基本功,準備好翻山越嶺走向另一個新的巔峰,且不畏懼地願意跨向可能性,這些原本可能錯肩的「偶遇」,才會成為所謂的「貴人」和「機會」。

離開或繼續,都源於相信自己
俗話中,我們總是說,「愛情和麵包,你怎麼選?」

耐人尋味的是,在導演林正盛的故事中,「麵包」意味著這句話的原來意思,是比較務實、實際、「討一口飯吃」的;可是在吳寶春的故事裡,「麵包」卻反而是這個二元對立中愛情那邊的意味,是浪漫、有點不切實際、與夢想這種「不能吃的」,這一類的東西。

《世界第一麥方》除了讓我們看到吳寶春如何逆流而上、曲折蜿蜒的奮鬥,與導演林正盛的人生並比,事情成為了一種反駁,也同樣做為了肯認。反駁在於,即使是看起來最務實、平凡、「只能求溫飽根本不會有大出息」的事情,原來仍然有著走向改變世界、征服世界的高度;而肯認在於,即使在最黑暗、一點光也沒有、「從沒聽說有人可以這樣成功」、「連用想像,都覺得遠方不可能真等著什麼未來」,那個我們心底深處、強烈又決然地對於自己生命的相信,依然是成立的。

愛讀書的林正盛,無法如願繼續升學,卻在轉好幾個彎後遇到了自己更想要、更適合的世界;不愛讀書的吳寶春,以為自己只要求溫飽、幫助家中經濟,卻終究因為內在那個連他原本都不知道的超越自己、追求卓越的個性,走到了完全不同的格局。

不連續的人生之路
如果把時間倒轉,讓年輕的林正盛與吳寶春,看到要走在「如夢一樣」的道路,得先經過怎樣的過程,他們會否卻步呢?因為我們在歲月的彼端知曉,那比原先以為的更為不連續、更多轉折,而中間每一處坑洞都透有巨大的痛苦。曾經以為「憨憨地做就對了」的年輕的林正盛與吳寶春,會不會被嚇到了呢?

也許不會,但也也許會,一無所知、見招再來拆招的憨膽,有時真的也是必要的。有了《世界第一麥方》以及林正盛和吳寶春的故事,我們對未來的想像會更繁複一點,對「勵志」的期許也會更成熟一點。然後,終究要恐懼的人可以節省點時間,到下一個交流道出口時全身而退地先行離開,但什麼都不怕、「非如此不可」的人們,就繼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