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點之城關於陳松志作品


(藝術收藏+設計 雜誌 2013六月號:「市景.浮城」專輯)


我走入冬夜,那個夜晚因為天空中的光芒而顯得五彩繽紛,這是那些明亮的夜晚之一,天空裡星辰的距離是這麼地遙遠,分散得又是如此遼闊,天空看起來彷彿是散開了,它被拆了開來,分成一個又一個迷你天空,像是迷宮中的隔間。這些迷你天空多到可以瓜分一整個月的冬夜,且每個都大到可以籠罩著整個夜晚,可以用它們銀色、佈滿花紋的燈罩把每個夜晚所有的現象、冒險和嘉年華全都包進去。
……那一晚,天空把自己的內在裸露了出來,像是許多解剖標本,展現出螺旋狀和具有多重層次的光、一片片夜之綠玉的剖面、空間的血液、以及夜晚迷夢的組織。
在這樣的夜晚,走在堤防街或是其他幽暗、彷彿是縫在集市廣場四面襯裡的街道上,是不可能不想起在這麼晚的時刻,那些奇特、誘人的店鋪有時候還有幾家是開著的---平常的時候,它們都是被人遺忘的。我叫它們肉桂店,因為它們拿來做鑲板的深色木頭就是這個顏色。
那些高貴、開到深夜的店鋪,一直都是我夢寐以求的事物。
在燈光幽微、昏暗又具有儀式氣息的店鋪裡飄著一股深沈的顏料味,混雜著漆器、香、遙遠國家和稀有物質的味道。你可以在那裡找到煙火、魔法的小匣子、早已滅亡國家的郵票、中國印花紙、靛青、馬拉巴爾的松香、珍奇昆蟲的卵、鸚鵡、巨嘴鳥、活的火蠑螈和王蜥、蔓德拉草根、紐倫堡的機械玩具、花盆裡的何蒙庫魯茲、顯微鏡和望遠鏡、還有最重要的—少見、獨特的書籍:古老的對開本,充滿希奇古怪的插畫和令人暈頭轉向的神奇故事。
                              ---布魯諾.舒茲,<肉桂店>


許多當代藝術作品讓人想到白天的城市,它們是社會學的、政治學的、人類學的,這些作品面對著儼然也崎嶇的城市總體,那裡是如此多的高聳與繁華,因此映射了的甚至更多的遺落與拮据,藝術家打造了足以對抗、破解、挑釁此一社會性現實的平行城廓。

但入夜、夜深、直到沉沉墜入眠夢的城市呢?原先在白日那些串連起的大勢力、惡勢力,到了晚上,被黑夜截斷了,只有此起此落的搖曳的燈黃,這樣的城景,令得所有字正腔圓而鏗鏘的作品將暫停使力。21世紀的此刻的我們,會找到相「搭配」的藝術嗎?

無法不想到陳松志,他的作品裡透露的正是「燈火」,是這樣的當每一盞燈都說出了自己的話,我們才有了「萬家燈火」。然後,是一整幅,我們無法看見,卻在裡面,的城景。

陳松志的作品中有「什麼」呢?有舊建築的廢棄木片木條、有摻混洗衣粉的水泥為塗漆由牆壁或物件斑駁再碎裂所鋪開了整地碎屑、有兒時的舊棉被、有碎玻璃焦蘋果和豆芽、有散置的口香糖及使其沾粘上的藍白拖;還有,佈展使用的油漆罐梯子抹布、裁切剩餘的板材、不加清理的現場漏水造成的水漬;有飄散的尿騷味、有斷續而微弱從收音機傳來的帶著沙啞粗嘎的地下電台聲響、有各種大剌剌但刺鼻的香氣。展場總瀰漫著一種擺盪於尖銳的冰冷與熟稔的甜膩間的氣息。

像是展示著,所有的物件之處於廢棄、殘剩或崩解的狀態,作為某種載體,承載也見證著時間:像是表明了,時間之如何漠然地曾洶湧而上,卻不負責任地離開了,留下世界成為一座廢墟,留下了被進進出出的人生,永恆地透著疲憊的、被蹂躪過的氣味。

然而,真只是這樣嗎?


物件:記憶不過是一些此或彼的被指定

陳松志作品所藉以構成的元素,或大或小,或凡常或陌生,它們都相關於其所隸屬的歲月裡的這個或那個故事:它們似乎曾參與,甚至支持了某生命事件的成立,而當該事件在時間底變形、崩塌,這些部件則倖存下來。

表面上看來,這些物件是一些證據、一些線索,可供還原回某一事件,某一連同著物件的我們確實在場、歷經過的事件,在這樣的理解下,它們是些記憶的殘片,雖已不夠完整,但已足夠回溯一個世界。

然而難道,留下來的,不過只是被留得下來的,而那近乎無限的、才作為故事幾乎全部,的更多,卻壓根不可考;難道不是這樣嗎?

陳松志作品中那些帶著滄桑的物,與其說真是歷史的某拼片,不如說此刻,反而才是它們之於「自己的故事」的發動起點。是的,它們「曾經在場」,可在那些歲月裡,在所有輝煌而精彩的故事裡,它們是被視而不見的。稱不上在席,也非缺席,就只是背景:一個個互相隱匿,或可被任意取代的背景元素,一些非關音量、總之根本無從「聽見」的白噪音。如此而已。

如同那句老話:「只要等得夠久,所有都是你的!」,它們還真等到了這一天:它們進駐前景、進駐目光,這一次,人們不但看見,且對之命名、定義、詮釋、演繹展開。我們熱烈名之「時間的痕跡」,像是我們真的看入眼過、真的在意過、真的記得過。

人們所沒記得的,物都記得。它狠狠記得你的不經心。於是如今,如果它們真企圖透露什麼,那恰恰並非什麼我們渴望捧在手心重來一回的往事,而是歲月裡的盲目、輕忽、無知。

一筆又一筆帶著傷的物質,隨著我們的陷入感傷,浮出一抹微妙的笑,它們甚至不滿足於卡位,不滿足於成功引導了我們將其改置於記憶的前景畫面;當一切天時地利人和順利到位,它們且還要炮製出記憶本身。而既然我們只有單一肉身與單一生命軌跡,接受了該份提案,就等於是排除了其他。人們再也不費事去追尋那些年裡真正發生過的事。

至此,這些元件,不但超越了被漠視的命運,且復仇地令得那些真正的「主角」們,從記憶中脫落---不是被遺忘,而是變成不可能發生過。……新的記憶敘事已如此完整而周延,無必要再多作設定推敲。過去的事無法重新流動,但至少已經凝止在眼前。

陳松志的作品觸及什麼?當藝術家領我們走進最裡,那兒會是輕的,還是重的?這端視我們讓意義從哪裡開始、停在哪裡;是看來無辜的基本材料?還是由那裡必須推得更深更遠的什麼?又或者,是那所覆滅之原來應該有或可能有的什麼?


房間:當「所在」就是活著的本身

附耳傾聽陳松志的作品,會聽到什麼呢?它們都訴說、暗示了什麼呢?

我們在這些作品裡,一次一次讀到藝術家近乎即興或順勢地將創作過程引入地使成為創作結果,關於那些剛剛還在用的油漆罐塑膠桶、裁剩的板材、並無非要整頓的展間漏水……,若只由「不作也是一種作」、「做可以就是一種『做完』」…..來理解,未免也太浪漫或虛無了。畢竟依據此一邏輯順著繼續說,過來一點點的消防設備也是巧妙的意義增生機制,如同過去一點的隔間牆彼邊溢過來的光,也可看為正打開了新一維度的蠢蠢欲動的高階指涉依據……,如此,則話語自我增生,卻與「非此作品不可」未必有關。

「作品」是等號彼邊,是整個運算工作的終於在哪裡停下來並轉換抵達另一介面;既然叫「作品」,必定有四面牆,任何「未完成」、「開放」、「無意義」,或者可以是作品領讀者前往的內涵,卻非指作品之形式本身。

要討論陳松志的作品,也就是從眾材料所構連的某一場域開始;比較方便的理解可以直接由「一個房間」來作為討論基礎,此非指必須是實體牆面,那畢竟只是「此些物件所圍出了的城廓」概念之其中一種選項。總之,無論單一項目多麼誘人,當它們是以一件以上的數量被「放在一起」來成為作品,則藝術家的動作,就不是用一個個極短篇湊起彙編,而是有某個、單一一個命運籠罩其上。

這些作品的共同命運,或自遠古已施下的咒語,是什麼呢?

在陳松志的作品中,每當我們鎖定了一處要作為敘事的起點,每每要挫折地發現線索會在某個近未來的點上嘎然中止,它們無法是一段灰淡的童年時光、無法是青春時代的切片,也無法真的妥貼地連結上特定的創作或生存狀態底的某種感懷或情懷,而又也不是任何更為具體的、朝向特定對象的某種見解、質疑或取代性的宣告。它們不曾給出「全部」,幾乎使得我們要接受作品並不需要成為、作為某種「全部」。

除非,「無法與不曾全部」作為一種「全部」。

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充滿各個項目、而非關單一故事』的房間」,而是「儘管已鎖進同一房間、儘管已湧生各個線索、儘管也開放了所有的連結與串接的自由,『單一故事』仍是一種無能觸及的奢侈」。

從這個角度來閱讀,表面上似乎是抽象的,因為我們既不是乘著單一物件回溯其所隸屬的現實,攏合地則也沒能成全不了任何足夠作為隱喻的故事或概念,可這件事卻揭啟了孤獨的處境,以及隨之而來無法不巨大與衝擊的情緒。

像是我們蒼卒但也熱情地從歲月大火中搬出了一件又一件家具,我們以為自己能夠、總是有個方法,可以從手中的這二三事,振作地、重建地,讓自己再次硬挺,甚至體面,成為「一個人」。就算所謂「活過的歲月」如指間流沙般消逝,我們仍至少可以憑著自己,這個自己,一直走下去。

但事情竟非如此?在其中一個可能的人生裡(或許正是眼下這一個?),我們獲得了重寫的機會,可是,我們所擁有的每一件物事,卻有各自的意志與心事,它們拒絕了整合的提議,房間裡漂浮著不在乎、疲憊、擺爛、百無聊賴,無視於藝術家的亟於、必須「成為一個人」的焦灼。

後來,它們於是同時是一個個極冷與極熱的房間,一具具極散漫又極專注的生命的縮景。明明什麼都沒有、這不是我要的、馬的這整個的破敗無聊你怎麼配得上我拿整個人生對賭下去?…….房間果然是空的,沒有回應也無神啟,留下我們從憤怒慢慢軟化,陷入徒然的流沙。


走進「裡面」:可取代地穿戴、體驗的活著的時刻

陳松志在許多作品裡,佈置出一個「等你一進來,事情才會正式開始」的環境,隨著觀者的進入、停留、關心,空間被轉換為時間,或快或慢地轉著。人們不是介入或改動了作品的本身,而是其抵達,讓該創作移動地朝向完成。

在這些作品裡,乍看是低限、冷調的,以其荒疏、零落、未立即指涉特定且豐富意義,物件不得不回到其作為物質本身,被進行部署、以彼此形貌做出對峙,隨後催生了「空間」。一切看來是如此漠然而疏離,那如何其實來自深沈而充滿掛念的心靈?不管如何,藝術家將創作結束在某處、退出了工作檯,無論是否擁有意念、是否處於感傷,位置總之是空出來了。而「作品」的成立,就端視我們能否走上前去、走進去,成功填入。

陳松志的作品,當你在裡面,與不在裡面,是兩種不同的情態,而作為藝術創作,它們本也容許兩種不同的品讀方式,無論是抽離的凝視、判讀,或歷經地走一遭。

在這裡,我想將這份關於「保留第一現場」的可能性與意義特別標誌出來。當作品畢竟得轉換進幾楨檔案照、或頂多是一些錄影片段,倘若藝術家真能成功證明了「現場的保存與傳遞是可能的」,則親自套入、披掛著如創作者那樣活過一回的經驗,確實是稀罕因此珍貴的。

到底,之於某個生命事件,我們能活在那裡面幾次?我們能將此一處境傳遞給誰、傳遞多少次?

作為作品的那些「道具」,許多都有著這樣的特色,它們是一些即使在我們不在的時候、看不到的時候,也靜靜耗損的。口香糖的人工香氣、洗衣粉混水泥漆的嗆、尿液的腥騷…….,從無到有,從微弱到滿佈,再從有到無,像是所有發生過的只是一場幻覺。


結語

面對陳松志的作品,因著距離的不同,注意力投注對象的轉變,原本的那麼當然、那麼日常、那麼順遂,被拽扯地每次就定位,都有了新的關於生命本身的截斷或分歧。原先均勻的牆面突然走出曲曲折折的裂縫,然後打開,然後那裡是一個,陌生的,但也熟稔的,藏匿在某個感性彎角的世界。

一如現實運轉,人生活的走行多半無法不勢利又貪戀現成。各種各樣的遭遇底,我們曾經湧現了各種凝視、具結出各種啟示,那在我們心裡寫滿了刻痕。那些彼刻,我們自以為時間要永恆停住了、水流將會大幅改變,可是當事實上並沒有,我們也就跟著現實時間的潮水魚一般地繼續走。我們沒有,也不知該如何,與那些記憶與際遇,再次相會。

每當天光亮起,整座城是如此精神抖擻,接續昨日地單線、往前邁進,但陳松志的作品讓人即使在最有效率的「社會中堅時刻」,都悄悄沐浴在前一個夜、每一個夜裡,為了自己所點起的一些盞燈,映照給那些不一定能夠或願意進入白日的,掛意或任何未明之念,串連起整個城市如燈海,卻並非白日城景的對反面,而是從地平線浮出的另一個神秘卻奇妙的所在。

無論是未明所以的刺鼻氣味,或是一些不知是待組裝或已被放棄的零件,走進陳松志作品,我們總會陷入一種迷路,迷路地撞進了一個小鎮。在那裡,黑夜已然完全籠罩下來,主街上的房舍零星卻也閃耀地將燈點亮,人們熟絡著那些永遠聊到一半、永遠可以繼續展延的聊天。那是一個居中的小鎮小城,居於活著本身此一永恆性無垠宇宙之最中間,凝固著自成一格,守護著某些經驗或眷戀。我們的旅途被意外中斷,竟闖入了起點。一趟返回最初的迷路。

那於是,是某種私密的特權;並非通往藝術家的秘密,而是藝術家秘密地為每個人備好的,客製化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