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The Grandmaster, 2013, by 王家衛)


無法是整個武林被保留下來,或許其中能有某些門派被留下來,卻怎樣也不會是全部,這件事,本身更為滄桑...

相互的愛,有人看著形式,可有人看著內容,那種本質上的無法協和,並非歲月的不巧...

時間作為潮水,事物在那下面幾乎覆滅,可是,沒有一件事能白來一回。於是,留著的留著了,離開的離開了。關於那個的「樣子」,我們得要退出、退得很遠,才看得到的。關於時間,如果不是這樣的相對位置,就看不到...

1.
武林首先是一個主場,一個擂臺,好幾路的人馬都到了,比招式,比概念,也比一口氣。所謂的世界,原本可以在這裡永恆地拉開:人們齊聚一堂,有情緒,但也互相珍惜,我們在同一筆歲月,要一同變老,一同看那凋零的凋零,綻放的綻放。將這幾回交手的正史與軼事,收集成一齣神話。

我們看著那些來來回回,歲月濃縮成一個完整故事。一切都齊全了,甚至包括互相咬合的反悖、聰明的謎團,即是對最貪心的聰明人來說,這個業已「什麼都有」的人間,已近乎奶蜜般的饜足。倘若已經到了這樣也沒結束,那還要是怎樣?……可是,沒有多久之後,我們走進某個雨夜,某次飯局,然後,一道門被突然打開,有誰進來或者離開了,而從這一刻起,一切再也回不了頭。回不到那個我們曾彼此許諾也寄望的「同一個世界」。

而我們竟已經記得了,我們竟已經沈陷於那個之前被公布出來的完整故事之作為全部了,因此對於這種,「開門、見山」似的時間的背叛,甚至連憤怒都來不及,再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只是滄桑了。

無論《東邪西毒》或《一代宗師》,無處不是這種: 一張桌子的此彼,一套比劃的起終,就是百轉千迴千山萬水,的滄桑。那無法是什麼痛擊出多少淚水的悲哀,我們只是從骨子裡,像是穿越好幾個前世、歷覽由無數制高視點後,了然地默認,是的我懂了,我接受了。是那樣的很涼、很涼,慢慢爬升成冰冷。

都說只要人還在,就什麼都可能。但如果不是呢?

2.
王家衛電影中的人,不曾處於某種「姿態」,人在那裡,不處於相對的對峙,沒有振作起來、界定式的表演,他們沈沈地,不可自拔於自己的存在。

人們的話,無法對著另一個人說,他在時間裡發話,但各自的歲月在更早一刻就已經分歧了。…..他們原隸屬於某一組組關係底,可是有事發生了,人物於是被分別安置到不同的船上,在暗夜航向紛繁的洋,但他們一直記得更早的時刻,且記得如果那個時刻可以均勻地推開,等著他們的將是怎樣的「共同的時間」。

這一切並不曾真的發生,人們不過是擁有那個起頭。但什麼是「時間的起頭」?我們不正是從那極端也無限的一處,去眺望未來,以為知道了什麼,以為命中注定了什麼,然後反身過來將自己,記得與期待成某個模樣。

但「該來的」,卻一直都沒有發生,很久以後,我們終於認清那永遠也不會發生,因為事情起頭後,軌道就偏歧了,我們與那些走進我們心底的人,不是一遠一近地要追上誰,而是終極性的錯過,像一場作錯的夢。

3.
如何理解那些總體性的、斷然的格言?這些話,作為警句,作為啟示,作為真理,它們究竟,是「對」的嗎?

在我眼中,那似乎是……在某個彼端所試探的一種總結。那些話或者事實上並不真在當個時刻被說出來、並非隸屬或浮現給那個時刻;它們更近於某種,由未來返航,附身地藉當場人物之口來透露,一些古老的原則,一些更類近咒語的預言。

那些戲,其實我們真確定那是個對話、互動的場子嗎?總是像整幅天地在瞬間暗了下來,來自遠古與未來的教訓,揪出了我們漫瀰在最上頭的心思,想要贏、想要痛快、想要自我戲劇化地耽溺,逐一破解。

4.
《一代宗師》中人物的身世顯得不均勻甚至任性,然而,對於並非為了「投入一個故事從起頭開始進入認同」的人們來說,對於開始學會把這些篇章看成一個深處的史詩之延伸或被遺落的註腳,的人們來說,這樣一群不對盤的、持續崩解的故事,還真是剛剛好。像是,若非如此,我們就看不出了那看來無痕的「總體時間」裡其實從來插著每個人自己的縫隙?

扭扭捏捏地,心不甘情不願地,欲拒還迎地,但總而言之,我們老了,面對「時間」再怎樣傲嬌,再怎樣有自己一套道理或以為能爭取或劃定什麼,歲月或人生本身的那個江湖或武林的格局,單純是一言不發地吞納的所有的異質,誰也沒有逃出黑洞,可另一方面,正是以其「無可爭辯地再也不會重來」的關閉,肯認了每一個生命段落、每一起心動念,之存在。

…..時間貌似無辜地如千萬年前繼續流動著,多數人也被揪在裡頭,但少數仍記得與在意的人們,則徬徨在一種「既被糟蹋也被珍惜」的錯亂之間。

總之,我們來到《一代宗師》:時間的段落儘管交錯,故事,總是從頭開始:如果你忘記了,就再提醒一次,所有的發生依然保存在永恆之中;如果你還記得,那麼,你看!不也都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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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關於「時間」的發動起始點(寫於2008年):

我始終無法理解《東邪西毒(終極版)》2008年版本對1994年原版本的改動:
1994年版本,先有一段東邪與西毒和馬賊的打鬥戲,然後有歐陽鋒念白,「很多年後,我有個綽號叫『西毒』。...」;接下去,歐陽鋒與訪客對話的畫面,是他還沒有成為西毒的時候。這裡建立起時序的錯差。電影往下演,該段落結尾處有一字卡「翌年,歐陽鋒重返白駝山,成一方霸主,號稱西毒。」。歐陽鋒後來會成為西毒,是我們在一開始就已經知道,因此,貫穿的歐陽鋒旁白,便指涉一制高、meta的位置,整部《東邪西毒》(1994年版)是由這個位置說出來的故事。

這個設計,使電影同時存在兩個視角,一是居於其中,還沒成為西毒的歐陽鋒,所有的事情才正慢慢揭開,一是制高於時間,從歲月的彼端,切換地回看此端;憑藉已知的結果,回看、審視、思索,當初還不知事情之後將如何發展時的自己與他人。

在2008年的《東邪西毒終極版》中,該場打鬥戲被刪除,也抽掉了「很多年後,我有個綽號叫『西毒』。...」這段念白,故事從歐陽鋒接見訪客開始,只保留了旁述的字卡。

王家衛曾表示,1994年的《東邪西毒》在出品人與發行商的要求下,於電影的片首和片尾加入了打鬥戲,這並非他的原意。在終極版,既不再有此一考量,便依照最初所應當的模樣,將之移除。然而,那場與馬賊打鬥的戲,並不只意味著一場精彩的武打戲,而關於歐陽鋒日後的生涯景況,把該段落放置在最前,比所謂成就武俠片之精彩好看此一說法重要太多的,是它界定了時間的反差。

簡單說,1994年版本先讓觀眾看到歐陽鋒日後的樣子,再回到時序上更之前,如此,我們便非直接處入順向敘事去從頭瞭解這個角色,而是帶著距離,疏離地臨至其所有作為與話語。而移除了該場戲與該念白的《東邪西毒終極版》,成為一個從頭娓娓道來的故事。如此,則關於這個故事,只有一種讀法,即是靜待著事情的發生,並不存在以不同時點的世故或感懷來凝視。

1994年的《東邪西毒》以一場戲與一段旁白,寫定了整個設定基於時間之雙重性。如同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開頭「多年後,奧瑞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面對槍斃行刑隊,將會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僅僅以一段話,便足以提示,接下的貌似順推出去的故事,其實以一重以上的身份,間雜地建構,直至進駐時空。

我們有很多種方式說一個故事,但不是每種說法,都能成功地由此邊到彼邊,於是我們或者便換作個決定,在多年之後,讓故事成為其實幾乎是另個故事,讓它走到那些還沒聽過的人那邊,至於聽過了、聽進了、聽懂了上個故事的人,總歸,他們也早擁有了全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