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成癮的女人(Nymphomaniac, 2013, by Lars von Trier

這部電影之於拉斯馮提爾之前的作品,有了本質性的轉向。過往,拉斯馮提爾的電影呈現一種全景狀態,作者以上帝俯瞰人間的視角,不僅穿透性地搗入人之生存與生活的脆弱或卑微之處,且鄙視與嘲弄之,更甚時,還經由佈置出特定的情境,來試探然後虐待他們,讓人顯出至端難堪的可悲姿態。…..我痛恨拉斯馮提爾以這些電影所傳達的對於人的觀點,作者挖了洞給他的角色跳,等他們跳進去,且進一步摧毀他們,使展現全面性的可悲。作者幾乎說服了我們,瞧,眼前上演的這卑劣一切,正是人世的真相。

人作為一繁複的整體,美好和醜惡的部份以幽微的方式相互糾結或也一體多面,我們處在危顫顫的平衡之中,多數時候不好也不壞,偶爾好一點,偶爾壞一點。我接受一個故事以特定的方式,翻攪著令更深沉的好或壞的部分浮現出來,我們由此更深入地了解人。然而,一方面,用特定方式去挖掘出來的人性底層,不能取代地作為最一般性的人的內醞;再一方面,所有對人更深的理解,如何可能不飽含體諒與耐心?(這是因為我的前提是認為人是一複雜的平衡,所以我以為,倘若有一部分更深地偏頗,那麼他必有著對反的部份也同樣深刻地偏頗,又或者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去對抗生存本身,使自己得以拉回來、回到一種日常性的平衡。)

拉斯馮提爾電影的問題不在於他呈現人的惡,而在於他讓那成為一般性的結論,更精確地說,拉斯馮提爾且不是找一個特定的故事卻將結論誤推為一般性,他親自催生該個符合他想法的場景,即前面說的,將本已特定的故事、繼續伸手去佈置精緻的機關,等人物們紛紛跌落,作者隨即堂而皇之地施行懲罰,從最起頭的每筆帳一一算清。「作者佔據上帝的位置」,多數時候是概括的比喻,可以拉斯馮提爾的電影而言,該個相對的層次確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性愛成癮的女人》與拉斯馮提爾過往作品的本質性差別,在於拉斯馮提爾探究的對象從人類/文明換成了自己,帶出了兩個重大的切換,第一,這部電影的定位不再是之前那種全景式的論斷,而是一場特定性旅程之逐漸展開;第二,拉斯馮提爾對「人類」並不認同或甚至憎恨,可他對自己則沒有這樣的負向態度。

《性愛成癮的女人》的優點是,表面上或者有一點點自戀與自憎的混融,有一點點惱怒或懊惱的自我辯護,但在四個小時的漫長旅程中,拉斯馮提爾終究透露給我們一種真摯的好奇心和耐心---他對自己/人物,並沒有定論,他以大量的來回思辨,甚至仰賴不同文本和學科的對話或啟示以繼續探究。《性愛成癮的女人》的缺點是,儘管並非自戀,卻有對自我的多愁善感,而這種無處不傷感與迷惑的情況,讓電影的思考變得疲軟,沒辦法更尖銳去挖掘下面的東西---因為隨便碰到哪裡都是一陣心痛。這是拉斯馮提爾最淺、最無力的一部片。

Nymphomaniac,大約有色情狂的、慕男狂的、激亢性沈溺的….之意,《性愛成癮的女人》是一位罹Nymphomania的女子的故事,電影的架構是她對人講述她的一生時,藉著對方的疑問或提示,將Nymphomania,放在不同的框架來討論,跟著也探究了性是什麼,愛是什麼,性在歷史與宗教與文化上扮演的角色及其內涵等。

但我覺得,《性愛成癮的女人》的核心並非性的本質,而是讓Nymphomania帶出地展現人的與生俱來的這種與那種歪斜:

這注定性的歪斜,讓我們僅僅是依循本能,卻要承受他人甚至整個社會的不解、輕蔑和排擠。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在「接納自己」和「改變自己」之間猶豫不定。我們因為這種之於自我的困頓,而顯得更遲鈍、更不合宜;所有人都輕快地往前走,看來光鮮而優雅,而自己卻在這種難解的兩難間,一天比一天更脫節、更不討人喜歡、更蠢或更怪。終於,有一天,我們決定豁出去了,就接受自己的樣子吧!對這世界劃清界線!地球如此之大,找個可容身的小地方,沒那麼難吧?

擁有一個小小的、近乎秘密的生活,確實不那麼難,難的是我們在這珍貴的安逸與自在中會失去警覺,難的是慢慢地我們也會奢望往外再推一點、活得更精彩熱鬧一點,像別人一樣。…..可這時的我們,因為長期的缺乏磨練而更為脆弱,因為長大了涉及的關係與層面更多使得所有的牽動將更劇烈與殘酷。我們曾經只是個與他人格格不入的彆扭孩子,可如今,我們除了走上全方位的放逐,且成為造成他人痛苦的罪人了。…….這是電影中主人翁的處境,一個可怕的生存之謎。

中文譯名講「性愛成癮」,可電影中亦釐清Nymphomania並非「性上癮(sex addiction)」。我喜歡這之間的辯證可能性:sex addiction如同菸、酒、毒癮,這些癮頭的源頭似乎是生存或生活在某情境或段落下,出現了噬人的不確定性,人們需要被填滿、以獲得安心、從恐慌中降臨地面,然而,是被「什麼」填滿呢?可能是隨機的。對某事之沈迷成癮,也許可以由對源頭情境的緩解以及試圖找尋可替代的填充物然後慢慢移除擺脫來作為「治療」。換句話說,sex addiction也許不真的直接關於sex本身。

Nymphomania完全是另一回事:Nymphomania要的始終都是sex,不需任何情境的影響或引導,一個人從最開始就知道性愛能給他想要的東西、甚至性愛就是他想要的一切,他不是因為現實生活令他挫折或困惑所以以性愛作為慰藉,而是純粹且全面地耽於性愛,以至於現實生活終究荒廢凋萎,可他亦不真在乎,如同前述,性本身就足以餵飽他,任何其他的匱乏、遺憾,在這面前都微不足道。

由此一釐清所透露的洞察,我難免期待《性愛成癮的女人》會是更基進、層層跳躍轉進、直探人的靈魂之同時脆弱卻也強悍,的一部作品,但此一期待終究落空了,而原因或者正在於作者對此一題目一發不可收拾之多愁善感,令這樣一個精彩的生存懸問,其答案猶留在迷霧之中,作者仍沒能讓他的主人翁將此一殘缺轉為天賦。歪斜的仍是歪斜,被放逐的繼續在陌遠的路上,而不管那上頭有什麼,他都無法帶回來給我們,而我們的世界將一如過往一樣的狹隘、蒼白。

至於性,若只將《性愛成癮的女人》看成單就此一題目來討論呢?

性慾,與其說是神秘,或更不如說它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兩面性,它領我們抵達一個介乎幻覺與感官極限點的地方,那是我的,那也不是我的,我是自己的唯一領路人,但一旦我自己遺失了路徑,我將不知道該找誰、該作什麼,才能重返該地。性慾是身體對我們的背叛,緊貼著這份背叛,我們可以獲得非憑努力可獲得的盛大綻放,但也是這份背叛,可能讓我們暴脹、失控,仍是同一份背叛,它取走了我們一部分的靈魂,卻在某個晚上消失無蹤,再也沒有回來。

除了將Nymphomaniasex addiction切割開來,《性愛成癮的女人》且讓主角作為一個難以獲得高潮的人,這是電影很出色的地方。……當性愛無法保證高潮、甚至到後來已經幾乎絕望,在無歡愉回饋的情況下,性的驅力是什麼呢?她「想要」什麼呢?可惜的是,電影對這個面向的思考出現得很晚,篇幅也少。在故事很後面時,非正統性行為的對待,竟反而為女主角重新捎來原汁原味、最初始模樣的性高潮,這樣的結果,若隱若現地透露了性慾、性愛或者根本是靈肉定義重整的一處反轉切入點…..,但總之,電影就淡淡地帶過去了,並沒有真的進去討論。


另外,《性愛成癮的女人》的以各個文本和學科的大量交互指涉引用挪用側寫……,雖沒真的因此比對地提取出珍貴的觀點,可也不會顯出炫學式的傲慢,甚至有時出現的「對不準」,有種奇妙的幽默感、也刺激著更多想像或聯想,滿有意思的。但就核心議題而言,我又也覺得,這在各個學科脈絡中追尋答案的有點病急亂投醫的動作,會不會也因此注定了讓這個生存之謎的解答旅程走入死胡同,終究不了了之,只能任感傷等情緒無止盡地持續漫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