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蔡佳葳的作品

2013.11 《藝術收藏+設計》「女性藝術群像專輯」


把一朵花給寫老:談蔡佳葳的「寫」


假如宇宙是計算機,我們可能還在努力存取它的記憶體。假如宇宙是圖書館,那它就沒有書架。當全世界的聲音散播到大氣中,沒有哪個字會附著在特定的一群原子上。話語無所不在,無處不在。…

亞歷山卓圖書館曾收藏幾十萬紙草書卷,是當時地球上最大知識庫。從西元前第三世紀開始,這座圖書館就為了滿足托勒密家族蒐羅文字的野心而存在。他們購買、偷竊和抄寫已知世界的所有文稿,放入圖書館,讓亞歷山卓超越雅典成為知識中心。圖書館裡堆疊封存了索福克里斯、伊思奇勒斯和尤里庇狄斯的戲劇,歐幾里德、阿基米德和埃拉托色尼的數學,以及詩歌、醫學作品、密契文字和星圖。…圖書館是真正的奇景,卻毀於祝融。

火災發生的確切時間與原因沒有人知道,也許大火不只一次。征服者報復性地焚毀書籍,彷彿敵人的靈魂寓居其中。…抹除很有效,因為文字是脆弱的。現有的索福克里斯劇本不到他創作的十分之一,現存的亞里斯多德作品都是二手或三手的。對回顧過去的歷史學家而言,亞歷山卓圖書館的焚毀是一個事相面,一條資訊無法跨越的界線。就連目錄也沒有留下一紙半頁。在史托帕的劇作《世外桃源》中,托瑪希娜對導師塞普提穆斯說,「雅典人失去的所有劇作啊!幾千首詩歌,亞里斯多德的藏書……,憂傷的我們如何成眠?」

「算算我們的藏書就行,」塞普提穆斯回答。
「妳的傷悲不應超過失去生平第一雙鞋的扣環,也不該超過年老時不見的童年作業本。我們失去,但也撿拾,就像必須將一切扛在雙臂的旅人。我們遺落的將會被後來者拾去。旅程漫長,但生命短暫。我們都僵死在路途上,不過路途之外是一片空無,所以什麼也不會失去。索福克里斯的亡佚劇作將會一點一滴出現,或者用另一語言寫出。」

            ---詹姆斯葛雷易克,《資訊:一段歷史、一個理論、一股洪流》


藝術家蔡佳葳寫著字,在鳶尾花、豆腐、荷葉、蘑菇、橄欖樹、漂流木、貝殼、活魚、章魚與青蛙照…..上頭寫,寫心經、寫由護照號碼起始的一連串數字、寫「異鄉人」字樣、寫一中政策…..。默誦或參照著謄寫。

每一筆謄寫出的段落總似是鏗鏘而永恆,可物質會老,藝術家讓載體所處在的活的柔弱,反差地標誌出概念的鋼鐵般堅硬。夾於兩者之間,我們該怎麼理解此一生存情狀?當「寫」並非「思」,謄寫的過程與成果,又將作為如何的比喻?


「寫」之作為一幕相逢
竹簡、紙張或電腦的機體,都要日漸衰毀,就算當記載的內容業已被證實是錯誤、過時、不再被在意、記得,甚至佚遺了解碼的工具,這些載體猶未抵達使用年限、依舊健在,可儘管如此,它們作為線性前往消亡的物質的這樣一個事實,並未改變。

或許因為物質多半比人更長壽,更或許因為人們停留在文本上的興趣短促得驚人,我們常忽略了此些承載的頁面,壓根不曾承諾給上頭的文字一路相隨的人生。

藝術家蔡佳葳將段落錄寫於保存期限更短、極短的物質之上,逼得我們正視,再怎樣看似堅實而真理性的概念,當它們必定得轉換地進駐物質,才可能在人世中被觸及與傳遞,則這些字們,從來都無法自外於整途形而下的旅程。

我們如何可能具結任何一筆超越性的真理?如何譜寫與傳承一套含括天地的理論?倘若所有的道理,畢竟都在此或彼處,聽任最普通的物理原則啃噬消蝕。

荷葉上的心經,捱得過這季節嗎?一陣大水沖刷前來,恁是最高的智慧,首先擺渡得了它自己嗎?透著書卷香氣的墨痕,能負載地對抗多少呢?十年樹木,滿園的蓊鬱中,當初一筆一劃的信仰,有多少已隱入一瞑大一寸的縫隙底?…..或就算刻印則又何如?我們終會收手,捺得、刻得再深,它們都被推入了地並行於物質性的脆弱…..

花會凋謝、紙會衰敗、人有聽不見看不見以及死亡,無論文字及其意是否有個不朽的靈魂,它畢竟只能將一切寄託在脆弱的物質。

疏離、虛無、勸世、醒世、曠達、自在…..?到頭來,萬般皆空?然而,比這些更前面的,是蔡佳葳在作品中展示給我們的「寫」這件事。不是字,不是箴言、代碼或條文,不是吐納間徐徐凋零離去的馱著篇章之物,而是寫的本身。

藝術家表明給我們,常與無常,不由物事之「終有一死」來透露,而是來自其「竟有一生」。


「寫」所強加的新生
一句話、一篇文章,從第一個字開始;沒說出、寫下那第一個字,手上這篇章無從顯出。可自然中的物,從來難以界定起頭或終點,它們只是整個生命循環的此與彼處。

當蔡佳葳在荷葉上寫字,在蒼白的漂流木幹上寫,與其說她讓此些物事從永恆回歸底叛逃、切換成一個由「起點-中間-結束」支持的角色,不如說藝術家提醒了我們,即使此些物件確實隸屬於某更大的循環,可它們仍作為一個自給自足的總體。……當有一首歌寫在我身上,一筆旋律驅動、纏繞、引領了我,則「我」就與第一個音符一起開始,與最後一個音符一起結束。

一部書寫必須待其得以結束,才進駐地成為一部文本,流動而發散的意念,終於錨定為特定的意義、確定下來。可現實中物事的處境並非如此,儘管在變遷之中、或正因為在變遷之中,每一時刻都有千百種被錘測的方式,爭先恐後、也不畏懼重複或矛盾地被代理地作出敘述。現實中,物事在每瞬間都有無限意義,接著在分秒的累積底,讓無限繼續上鋼。

在蔡佳葳作品中,我們看到物事上頭爬著文字,書寫在一處開始,在另處結束。首先我們要赫然一驚,這第一印象,或者正肯認了該物事已剝離由它原先的身世。整件事像是場浮士德的交易:你可以擁有將輪迴不輟的生命,你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你,一即是全,全即是一;又或者,你願意讓這批文字走上你、包裹你,則你將失去了開放與無限,卻交換得一份堅實與安心?

有了文字及其內容的軸線,荷葉離開了池塘,成為被連動的一方,得以加入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像是它來這世界走一遭,至少參與了「一件事」。…..這樣的交換,你們願意不願意?

我們在那些什麼上頭寫字,無論其所負載的字的集合或有更多涵義可探向無窮、可皺摺與層疊,它們都開始由第一個字,結束在最後一個字。我們彷彿聽到字的鏗鏘,就著其所在的物事質料,以某一聲音驟然大響,然後陡然終結。……在蔡佳葳的創作底,一物件既然能被寫上字,也就意味了它可以被兜入這樣的生命景觀。


「寫」不是側錄,而是干預
默契裡,字就該寫於紙上,紙本身的存在該被忽略不計,留下字們唱著傾訴與洞見。當字不再寫於紙上,當章魚和豆腐被字紋身,就算那裡仍有我們可辨識、可頌讀的語言,可字與被寫的介面,它們纏繞起一異世界,不再服務地為人間的大千作紀錄或側寫。

每一物事都有專屬的關於消亡的對抗,那於是成為一個個不同的生命之體現、生命之比喻;若從這個角度來看蔡佳葳的作品,要如何理解該些強加於物事之上的「寫」?在概論式討論生命的奧義之前,該些寫,是否已先對那些微弱卻確實成立的生命,做出了干預?

物事們上一刻還浮沉於無奇的一生,忽的,身上覆蓋了據說意味深長的諍言般字樣。它們是活體實驗者、是受試者、是見證者,在藝術家的第一現場,以迷你的一生,協助呈現且推廣了關於活與死的概念。

這份互動,表面上將物事提取出來,使不再是人類生活之面目模糊的背景,但我們看見的、透過比喻以領悟的,究竟是「物的一生」,或者「此物的一生」呢?

被一筆一劃填上字的那朵鳶尾花,它還是每一朵鳶尾花嗎、能為其他的鳶尾花說話嗎?藝術家推它涉入的這份奇緣,是否加快或延緩了它原本的輪迴週期?「寫」是否並非我們原先以為的無辜或自命清高?每一筆「寫」,無論多自許或自以為處在彼個介面,是否它們首先已在物質層次上擾動了自己宣稱冷眼旁觀的一切?

蔡佳葳的作品提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思考題目,會否「寫」本身就是個矛盾的交會點?書寫原可賦予物事新的延續與存在的向度,無論是「寫」的概念,又或者是(不同口傳的)「寫」的內容。可這件事,竟得通過物事最原始的存在狀態始能達成。更甚者,在「寫」的概念與內容還來不及造成任何效應之時,它已經對現實有劇烈卻平凡的干預。

一件超越之事,一件平凡之事,一件加速了平凡轉動,之事。


「寫」所禁錮與超渡的
如同一個人、一只物件,總被收攝進他們被起的名字。無論有怎樣流動和繁複,在單一名字底,就是該取捨出無矛盾、明明白白的性格和內涵。那麼倘若,不但從一個名字擴充成一落文字,且那個「加諸給它」還變成了真(literally)就刻寫在那身上,會是怎樣光景呢?文字與生俱來的咒語的力量,是否將更全面也更強大?

看到蔡佳葳作品中那隻被數字蓋滿的小章魚,我們如何不想:這隻小章魚將永遠也不會長大了吧!該些數字/號碼的指涉是如此充滿情緒、姿態是如此決絕,小章魚還能怎樣掙脫那份掛念?

被隨機挑出、不知來歷的小章魚,身上背負的卻是獨屬於蔡佳葳的鮮明而不可能比類或錯認的生存痕跡,是以,無論蔡佳葳的寫是否有全稱意味,那終究難以是一種總體性的關於存在質料與全景的討論,而只是一個關閉性、單一主角的個人故事。無間斷地寫出,直到將某個生命從它原隸屬的世界抽出,禁錮於此,永無超生。

也許蔡佳葳的這些作品最開始,曾是兩個生命的相互照望、試探或比喻。但隨著創作的發展與完成,藝術家的寫、藝術家的執念,終不得不凌駕地籠罩、榨取著他者的活著。在後來,我們看到的既不是一張面無表情、中性的、供人揮灑於上的荷葉,又也不是一個池與整個夏季的盎然,而是某被鎖進全文抄錄之墨跡的一張臣服又了然的臉面。

整套符咒降臨得又快又密,我與我所鄰近的,無一倖免。若此一經文有百千年的長寬高,那就是這個大牢的尺寸。我被禁錮在這筆咒語之中。我不作為誰的隱喻,一切只是在面前流動,但並不流向他處,的活著。


結語:活著只是一場「到此一遊」
比起寫些什麼,首先是為什麼要寫?比起所寫的透露、傳遞了哪些,首先是寫這件事,對這個世界是否新帶來驚動、而那將是什麼?

用一種對其語言、語境和語脈全然陌生的態度來讀蔡佳葳的作品,我將無法知道文字的內容、無法知道那些文字或也可以暗喻或提示著整件作品之由此表現。無論是心經或護照號碼,藝術家的哲學探尋或個體經驗的深究、且將之一般化(generalized)等觸動與努力,將無法以「已經講得很明」的文字直接搆上給作為讀者的我。而是由在語言之前的「寫」這件事。只要這個就已足夠。

無論語言種類,所有的「寫」都是這麼回事。最初,人們只用口傳,講一時一地需注意之事;然後人們開始寫,意想不到的事附帶發生了:我們保留了歷史,也開始預期未來。

與其說因為寫,人才認識了時間,不如說因為寫,人創造了時間。當萬物的容顏不回頭也毫不在乎地兀自老去,唯有人類記下那些燦爛的時刻,也懷抱著終失卻的憂懼。

寫在竹簡,寫在紙上,寫成書冊,我們自以為拉出一個永恆的平行時空,當寫作者與閱讀者汰換地一代換過一代,關於這人世的見解與情感、關於人對宇宙的看法和感受,卻可以被物理法則排除於外,真理般地封凍著。……然而,這一切誤會,僅僅因為紙已習慣了面無表情,且保存期限又比較長。

蔡佳葳在那些自成一格且短暫的物事上寫字,提醒了「寫」之入世與入侵,它不只自身亦服膺重力與生的凋謝,它甚且侵擾了他者的生命。

紙與一朵荷葉,一方豆腐,原來也不是那麼不同的東西。在紙上寫字,其實也只是可共量意味的撐持時程之略為長遠,那個「平行於此一宇宙的寫」,或者真只是一場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