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謀(Stoker, 2013, by 朴贊郁Chan-wook Park) 

美麗而變態,所有元素都緊抓人心。故事本身並不至於多特別,但作者將每個環節、每個元素,做出講究而無從挑剔的微調,所有的優雅、所有的邪氣,就這樣一點一滴瀰漫暈染、滲透。且絕不過度,仍充滿憂傷和無以名狀的遺憾等等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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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掛念著朴贊郁《原罪犯》(Old Boy, 2003)中那句「縱然我是禽獸,也有活著的資格!」,說真的,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在我心中,恆常漶動有這樣一個場面,那裡有一座清晰嚴明、全部通上電的精密之網,罩著一個不知所措、小動物模樣的人。

我們曾一度以為是自己在勉力經營、延續著此一生命,我們以為自己真有多少幅度可以去作些什麼想做的、順勢要做的,以為就算這途中犯了一些錯、遭遇了一些不巧不幸,也有餘裕兜回來,一切還很長,我可以慢慢來,過自己的生活。…..然後有一天,我們觸電地驚覺自己根本就被包在一齣森嚴的秩序裡,我所說的不是什麼文化、普遍價值、道德規範這樣的東西,而是,由每個個體的命運之伸展,所交織、「卡出」的一個有限空間。

……當我的存在,碰撞到了別人的命運,那麼誰該轉彎?誰的命注定比對方硬?…..幸運的話,我們可以當場打起來,你死我活至少爭個輸贏;稍不濟,或者僵持在當場,讓歲月把我們湮滅,一切都溼爛,大家都賴活地過一輩子;但總也有些不幸的時刻,我們認清了對方的命運更結實、那不容忽視與否認地穿刺過來,於是,我們不得不承認:是的,我的活著是一場錯誤,我的存在是一種惡的贅餘。

是的,你是人,而我配不上那個規格,我是禽獸。……至此,那不再是一個相對性的問題,命運以其儼然,令斷了個體之貴賤。

然後我們了然且頹然地同意,自己的命運毫無優先性,注定對抗現成的物事、就算無心的錯也可能要用一生去賠。可是,這樣的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我,既然已經活著了,是否也可以,讓我繼續活下去?

我想的不是生/死那樣的「活」的意義,而是,此一人間之網,是否可能在哪裡還讓出一面,讓不完全適合的人,不必因為礙著誰地只能受殲滅?「縱然我是禽獸,也有活著的資格!」,許多時候我想著要爭取地創造一個寬容給更多人的世界,也有一些時候,我奮戰讓自己要有活著的資格。

然後我們來到《慾謀》,那女孩怎麼說的?她說,「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我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而這是因為,我渴望被拯救、渴望被圓滿,就像要有風,裙子才能被吹起。……就像花無法選擇自己的顏色,人也無法為他的轉變(come to be)負責,認清這件事,就能得到自由。長成大人,就是得到自由。」

這是一個變態而瘋狂的故事,然而它更是一個純真的故事。人物經歷的其實是一種逆反的生長:掙脫由一切不得不內化的秩序,「come to be地成為自己」,順著電影到最後,我們看到了那個不適合這個世界的怪物之終於成形,她正式上路,而無論等在路的彼端的是一場規模更大的血戰,或現實慈悲地網開一面,我們都將給予祝福。因為這就是我們可能想像到的最終極的自由,一種命運並不建議、甚至不允許的自由。

《慾謀》令我震撼而感動,那裡是某個類似「生存本身的血肉」那樣的東西,一切過分講究的精心、屏息著不願驚動或戳刺的完好,正是這個,淋漓地寫出生存最內裡的那種危危顫顫。我想,我們的活著確實不可能是理所當然的,而只要我們越敏感地無法不感覺到活著的本身,則此一生存,就越是一種獨立甚至孤立到無法討喜的存在。

但又如何?我們仍然有此一自由,漠視這份侷限,傲然、用力長出可以長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