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金馬影展  (3/3)

好戲還在後頭(You Ain't Seen Nothin' Yet!, 2012, by Alain Resnais)
太棒、太重要的作品!一群劇團演員,先後或同期演過同一齣戲,共聚一堂,看著該戲碼被重演,每個人無法自己地再次成為那個角色。….角色的重疊、唸白的重疊(且有間雜的抵消、覆蓋、衝突、拓開的印染…..),上綱成靈魂的重疊,那部分或者來自歲月,但如此令人駭然是因為它更來自創作與表演本身兀自無限增生的後設性格。
更別說這齣戲正是Orpheus 和 Eurydice的故事。關於人世、死亡、永恆、愛、自我,原來分歧的謎語疊印上彼此,簡單優雅的設定,瞬間就佈置不可能走得出的超厲害迷宮。


夜色降臨之前(Night Across the Street, 2012, by Raoul Ruiz) 
曾寫Raoul Ruiz,可見http://belafonte17.orzmovies.com/?p=15#more-15

非常喜愛Ruiz,所以這電影讀來很難過,這幾乎是一種「親自寫人生最終章節」的狀態。依然是他鐘情的包山包海式層疊建構,將生命先切割成散落沙灘的彈珠,卻並非取消其關聯,而是如此一來,就有更大的自由度與可能性去重新寫定構連的秩序。……用最理性的方式向所有的記憶、愛、夢想、耽迷,這一生中正面或側邊或靜靜從頭上或背後飛過的,種種,的鄭重道別,並再一次、最後一次作承諾。

以Ruiz的哲學,他不會滿足於一只藏寶的箱子,就算是博物館,那也得是部署著暗門與密室,甚至偷偷在此處彼處起了自成一格封閉小結構(就像安部公房短篇小說<打賭>(收在《跳蚤奔月》)中那個空間超恐怖的建築師事務所),那樣規模的物的迷宮。……如果我們曾在他過去的作品裡,以為那不過是一齣齣單純腦袋過分聰明的謎題與遊戲,則《夜色降臨之前》這最後一章,將完全說服我們,有那樣一種存在,比數學還堅硬,卻是為了存裝世界上最流動也最曖昧不明的東西,即是關於人絕大多數的一切。


我和你(Me and You, 2012, by Bernardo Bertolucci)
像一篇可愛而私密的短短的散文,核心與他的《巴黎初體驗》(The Dreamers, 2003)相仿,不過整個規模限定性更高,因而氛圍也更為集中。…..編造小小謊言獲得的私人假期,帶了心愛的書和音樂,就在自家的地下室紮營,不速之客的同父異母姊姊,像個外星人,卻也帶少年見識地知曉或說想像了關於世界的浩大與神秘。

有點像魔衣櫥故事那樣,躲進去,誤踢開背板,竟是整個浩瀚的冰雪王國。這是一個現實生活中其實並非不常見的際遇,但電影拍來,卻用站在歲月彼邊回望的角度,有所好奇,但更多的還有關切與祝福。雖然有對當代作反思的意圖,但更多的依然比較是個人之於時代的溫暖眷戀。


馬甲下的情與慾(Augustine , 2012, by Alice Wincour)
滿平鋪直敘的電影,還算流暢,至少是不難看。類似的題材在《危險療程》(A Dangerous Method, 2011, by David Cronenberg)中要精彩得多。這片中女主角的歇斯底里沒什麼深度,也無法引人同情或認同,若拿她對比醫生嚴謹但素淡的生活,其間也沒什麼更有趣的張力。


週末回家(Home For The Weekend, 2011, by Hans-Christian Schmid)
表面上是溫馨也平常的家庭聚會,卻各懷沈重心事  然後一不小心點然後就野火燎原。作者頗為擅長經營這種平淡或沈默底下蓄勢即將一觸即發的暴力。

電影的調子冷冷的、淡淡的,無意也不易令人誤會是在對家人間也無可能消解的疏離作抗議,比較是一種「事情本來就是這樣,沒什麼」,的淡然。因此雖然故事中情節逐漸走到短兵相接,卻並不覺壓迫,只是有一種幽微的,卻有後座力的,無奈或難過。


我不在的時候(The Exchange, 2011, by Eran Kolirin)
一個超棒的發想,也推到令人盡興。簡單、清爽卻意藴無窮的好電影。主角發現並著迷於「我所不在場的世界」,他偷偷翹班,不可思議地窺視著他的公寓與妻子,看那如何呈現一個「他(此刻)原不在場的,因此不曾也無從看到」的景象。…..平常他(非上班時間的)在家時,公寓與妻子的存在是一種他也參與或共謀的狀態,而此時它們的樣子,則可說是兩個不同世界那樣斷然分隔的。….簡單說,像是Schrodinger可以潛入箱子看到貓此刻是死還是活,那樣。

而上述的靜態狀態,只是第一層次,主角還要看到動態狀態,也就是説,不只要看到平常看不到的「妻子忙於她自己世界」的樣子,甚至要介入地提供變數,看看「妻子回應環境變數」的情狀。也就是說,你不僅偷看到另一人間,甚至要埋設機關,看看原先的存在將因此被攪動,獲得原先不會顯現的實現,即一種「原本不會浮現(但確實成立)的可能性」。

而電影最後甚且走得更遠,倘若之前是關於框架與層次的試驗,則最後竟繼續給出有「從框架脫落出去」的選項。…..電影將科學的悖論處境套進人間現實,不但具體表現出那種臨界性的困惑、不舒服,甚至可以走得更有意味。令人激賞的厲害嘗試。


性福療程(The Sessions, 2012, by Ben Lewin)
「性的療程」其實是個可深究的一般性題目,但當當事人處於殘疾,則故事本身就有非常特定的待解變項,在這種情況下,很難兩者兼顧地探索另一題目的深度。這部電影可以預料地往「殘疾人士的故事」方向傾斜。一部很普通的電影,有其勵志、溫馨,但也只是這樣。


親親愛倫(For Ellen, 2012, by KIM So-Yong)
原是常見的關於丈夫沈迷於事業、夫妻仳離、爸爸想念小孩…..之類的題材,但這電影省略了所有的陳腔濫調,逼近地以爸爸探望小孩及其前後一小段時間的劇烈心情轉折,表現了人的自我與情感的諸多層次。

類似是,召喚出某個本來以為完全不存在的感受與悸動。乍看差異甚巨的兩種狀態,竟然可以無縫過渡、完全有說服力,電影做到了這一點。


左派教慾(The Student, 2011, by Santiago Mitre)
講學校左派社群之於學校與社會的運作,其中互相連動牽繫的各種人性與心機,頗為精緻。電影處於一個緊緻,且具高度有限性的設定,每一個環節互相扣緊,再由碰撞所得的化學反應,催生新的連結,迸生下一階段或新一層級的敘事。非常有機、非常寫實。講人際政治的文本,就該這樣由低限來創造無限。

電影或許有意圖或可能被誤讀關於學校、學生的單純,之於大人世界的爾虞我詐,這樣的對比,但假如由這一層次來讀,就會掉入俗套,事實上電影的收尾確實陷入這種有點無聊且帶說教嫌疑的平庸。但整體而言,是相當有層次也具洞察力的。人性是一個一般性的題目,如果預設善惡,或誰就是本質怎樣(例如刻意用年輕人與成年人來對比慷慨與自私),都是把自己格局縮小了。(換句話說,我以為用學校為背景,應該是為了確保故事環境的有限性,方便作更精緻的探索,而不是為了用「學生=單純」這種廉價的定見來啟動整個敘事機制。)